在喧闹而又忙乱的生活里，我常常会想念一种古老而久远的东西。比如一幅油画上在烟雨朦胧中经过岁月剥蚀亦或是由于战乱争斗毁坏的一座断桥，凄然而又傲慢的断桥在浓缩着时间也在结晶着时间；又比如一段顽固地反复萦绕在心底深处的一个或者几个乐句，旋律与内心情愫的呼应在舒展着时间也在凝固着时间。在没人打扰的午后走进书房的一刹那，在人流的涌动中，在满街红绿灯的闪烁中，这种想念有时变得难以抑制，每当这时我只好不经意地哼起一首曲子，开口之后才发现它曾在我心里无数次地出现过。

　　近来常常涌起的旋律就是些柯夫斯基作品35号中第二乐章行板。

　　如果说每一部音乐作品都是人生和命运的写照的话，那么柴柯夫斯基这部作品中的行板所传达的则是生命最为动情处和最为伤心时，它让你在心旌摇荡和痛断肝肠中美不胜收。我也许只有用这种大相径庭的描述才能真正体现出这部作品尤其是第二乐章的真正内涵。因为我从来就听不出在莱斯勒<<爱的痛苦>>和<<爱的欢乐>>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很多时候情感的极性是很难辩认的。这使我想到音乐是一幅油画的底色，每一个欣赏者都是画家。所以很多时候我都认为旋律本身所负载的内容比起表现它的方式相对次要一些。于是在多次重复地哼出那段乐句之后，我找来了这部的六个不同的版本，想知道每一位演奏者表达的方式，因为激情的传递就是心灵的外化，就是性格内核一层层的剥离过程。探究演奏家的心灵如同开掘着人生的富矿，而比较演奏家在华彩乐章的表达方式则是在富矿中鉴别着钻石的色泽。

　　这六个版本分别是David Distrach、Itzhak Perlman、Ruggiero Ricci、Heifetz和The Moss Music Group演奏的(不知为什么CD盘上竟然没有演奏家的名字)，另外还有帕尔曼的校友曾被誉为中国神童的吕思清演奏的唱盘。这六个版本中间除了帕尔曼和海飞兹这两个版本之外，其它四个版本的演奏给予我内心的感觉如同每天吹过脸上的风，既然如此，我的比较只在帕尔曼和海飞兹中进行。

　　作为走出埃及跋涉过漫漫长途的犹太人的后裔，帕尔曼无法象他的祖先一样正常行走哪怕是半步。上帝让他双腿残废的同时有意赐予了他一双过大的双手，然后他用双手走出了一条如同他的祖先走过的同样艰辛的心路，就是在小提琴上，他跋涉了一个又一个人生和艺术的高峰。

　　有时，痛苦对于天才来说无疑是一种特权，这种特权在人类文明史上被许多的真正杰出的人享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帕尔就是极其善于利用这种特权的天才。我总是想，他一定长时间地注视过他的双腿，也长时间地注视过一个极其开阔而遥远的地方，当暮色降临，眼前的景色越来越模糊时，他不得不慢慢地将视线从远足的地方收回，收回的视线刻意地略过了他曾经长时间地盯过的那双腿，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就在暮色过后黑暗来临的同时他点亮了心中的长明灯，无尽的旋律就是这灯的燃料。

　　帕尔曼的演奏生涯也是踉造美好的不易。所以当他说着有四个孩子和一个美丽的妻子这种家常话的同时眼中了闪烁着一种异常的东西，那种异常让人心灵为之震动，那是属于他的对于美好的一种特殊敏感和体味，是生活的不幸和旋律造就了他身上一种品质，这就是懂得珍惜这二字的真正内涵。

　　所以他在处理那个行板时几乎是在用一颗膨胀着美好的心捧出每一个音符。他不让任何一个音符轻易地溜走，即使是很轻很轻的音符，他也给予他们在轻柔中不可忽视的份量。生命的不易美好的不易幸福的不易使他那样认真地咀嚼着分辨着剥离着这段契合了他内心的旋律，他似乎沉溺其中而难以自拔，他将有些乐句拉得声撕力竭泣不成声又将有些拉着园润无比流光溢彩。有时我感觉他似乎不知道是要哭诉他饱受的煎还是要倾吐他享有的与伦比的美好，这很象冬天里挂在树上最后一片叶子在落地时总要在空中多打几个回旋，因为它不知道是该在风雪中护卫它曾赖以生存的枝头，还是要静卧在树根旁让自己渗入泥土再次与大树融为一体。

　　海飞兹是立陶宛人，俄罗斯无垠的大地、乌拉尔山厚重的沉默、白桦林的质朴铸造了柴柯夫斯基也养育了海飞兹，尽管25岁之后海飞兹生活在个性奔放神灵活现而且时常爱夸张的美国人中间，这也未能改变他以那种冷淡的表情叙说他内心冲动的方式。那种冷淡似乎是一层冰，他在渴望有人融化的同时也加厚着冰层，这个冰层结在他那个五官分布较开的脸上真让人觉得他是一个铁石心肠。

　　他就是这样脸上结着冰在演奏着第二乐章。他的演奏比帕尔整整快了近一分钟，他完全是在用技巧的娴熟掩饰着内心的情感波动，面对旋律本身他真有些不知所措，就象一个少年突然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候看到了他朝思梦想的恋人出现在他面前一样。在这里，他的技巧变成了在他心灵外围筑起的一座厚厚的城堡，这城堡的功能也许是想保持其激情能量的长久，也许是害怕观众的直接透示。因为即使在那些最动情的段落他也一带而过，毅然绝然地谈化流贯其间的深情，那样固执地不让自己打开情感的闸门。在好几处他甚至故意忽略故意一滑而过，决不多延长半拍，决意不让人窥见他内心的柔弱之处，决不给你一种肌肤相亲的感觉而只让听众在泪眼朦胧中没有渴念地面对自己涌动的感情潮水，这真像海飞庇那双被眼皮遮住了一半的眼睛。

　　海飞兹是名扬全球的小提琴演奏家，由他来演奏柴柯夫斯基的小提琴协秦曲真是耐人寻味。因为听海飞兹演奏这个乐章非常容易让人想到柴柯夫斯基和梅克夫人的终身恋情，为了保持其情感的美好两人约定终身不见只靠书信往来，有一次两人的马车在郊外不期而遇，就是这可怜的一次见面两人竟同时在慌乱中策马离去。腼腆而内向的柴柯夫斯基虽然在一位意大利女歌唱家演唱时抑制不住自己对歌唱家的爱情而嚎啕大哭过，但终于将有节制的感情献给了他毕生的精神恋人梅在克夫人。

　　应该说帕尔曼是在尽情泼洒着他的激情，而海飞兹则惜墨如金；帕尔执拗地要抓住现在，而海飞兹则一味地要期待着未来。在艺术的表达上，他们有着巨大的差异，而由他们传达的艺术魅力都达到了惊人的调试。

　　个性即命运亦即魅力，没有个性也就没有艺术更没有艺术表达的魅力。

　　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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