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人：本报记者李罡

　　-被采访人：宋鱼水

　　-采访时间：1月18日下午

　　-采访地点：海淀法院第28法庭。这是和所有的法庭基本一样的格局：正前方是一排法官的审判桌和座椅，法官席上方悬挂着庄严的国徽，法官席对面是旁听席，旁听席上方挂着的是海淀法院的“四条禁令”：一、绝对禁止政法干警接受案件当事人请吃喝、送钱物；二、禁止……这种格局的设置，很自然地营造了这样一种视觉效果，法官在每次的庭审中头顶着国徽，面对着铁的纪律和监督，而双方当事人和公众，有意无意地会感觉到，法官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国家的形象或者是法律的化身。

　　-新闻背景：宋鱼水法官是第一位从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系本科毕业后，来到海淀区人民法院的“科班”法官。现为海淀区人民法院经济审判一庭副庭长。在11年的法官生涯中，她主持审结了1000余起经济案件。先后荣获了北京市优秀女法官、市妇联优秀个人、首都法院先进法官等光荣称号，最近被评为全国百名人民满意的好法官。

　　-小时候我从生产队分柴、分粮中感受到公平、合理是老百姓最底层、最朴实的需要；大学毕业当上法官之后，我对法官这两个字的理解就是最大限度的追求公平和正义

　　我是在山东蓬莱农村长大的，是个农民的女儿。小时候常常坐在田间地头或是母亲织花边的房廊里，听大人们聊家里家外发生的事。谁家被生产队少分了两捆柴，谁家儿媳妇受了婆婆的气……这些今天听起来都算不上什么的事，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里却显得比什么都重要。一件不公平的事，有时候会让受了委屈的人丧失生活信心或是大病一场。那时候我就想，我要是个包公式的人，能给他们排解纷争就好了。这份朦胧、朴实的正义感也许就是我立志当一名法官的最初梦想。

　　1985年我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系后，系统学习了法律知识和古今中外的司法制度，这时候我知道了谁对谁错用什么来衡量。法律是把最公正的尺子。1989年，我大学毕业，作为第一个法律系的本科毕业生走进了海淀法院，实现了我当一名基层法官的梦想。从以前接触的是朴实的农民，到工作后和各种各样的当事人打交道，我更深刻地感受到，虽然每个人的文化层次、生活背景不一样，但是人们本性中追求平等和正义的要求是一样的。法官的天职就是伸张正义、主持公道。这正是法官职业的神圣所在。

　　最大限度的追求公平和正义，这句话听起来很简单。但是它却让我在11年的法官生涯中临危不惧怕，糖弹打不倒，一步步朝着专家型法官的目标迈进。

　　-那年我带着一个书记员去深圳执行送达取证任务，半夜一点了还被困在当事人家里。被我们上门调查惹恼了的当事人，叫来了两个彪形大汉，我让书记员去和当地派出所取得联系，又沉着地向当事人陈述案件的情况。事后别人听说了当时现场的紧张劲儿说：你真行！其实法官也是人，我也害怕。只是心里总相信正义会战胜邪恶

　　经济审判的一大特点就是经常要到外地办案。有时候出差任务很重，一个星期要办多起案件，由于除去执行案件可以带法警，一般案件只能由法官带一名书记员完成，所以有时候还会遇到险情。

　　1993年，涉及深圳一个被告的案子，由于找不到当事人，案子没法再进行下去。我带着一个书记员前去寻找当事人，送达法院的传票连带取证。晚上9点我们才从当地派出所了解到当事人的具体住址，知道他只有晚上才在家。11点我们去敲当事人的家门。当事人是一个企业的老板，见法院的人找上门来非常恼怒。先是根本不开门，好容易被我们说得开了门，一进门就命令我们脱鞋，别弄脏了他家的地毯，紧接着他又打电话叫上来两个气势汹汹的彪形大汉。说实话我当时也有点害怕，半夜三更又远离北京，若是碰上了地痞或是黑社会的人，难说会发生什么事。我交待书记员去和当地派出所取得联系，以免出意外，又沉着地向当事人亮明身份和证件，讲明我们的来意，从气势上压倒对方，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从晚上11点一直到深夜1点多我们才被准许离开。总算是有惊无险，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还是那句话，法官也是人，在危险面前我不是天生的无所畏惧，而是我有一个追求正义的信念。这种信念给了我勇敢和战胜邪恶的信心。1993年下半年，我包揽了全庭所有外地调查、办案的任务，整整在外地跑了两个月。当时我的小孩还不满周岁。

　　-在目前的社会环境下，法官的审判工作也不可能一点不受人情关、金钱关的考验。但是我一直非常崇尚这样一种法官文化：法庭上法官是法律的化身，法庭下他们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

　　我这个人有一个既是优点又是缺点的毛病：从小最不愿意得罪人，希望对谁都以诚相待。但是做法官是一个要求你必须明断是非的职业，有的时候你面对的还是你关系非常好的同学、教过你的老师。

　　我读大学的人民大学就在海淀法院的管辖之内，过去的同学有的现在当了律师，有的下海搞企业、办公司。这么多年我审理过的案件，当事人有教过我的老师，案件代理人有我过去的同学。要说没遇到过托人情、买关系的事不现实。但是我总有这样一种想法：在这“两关”上失守，也许你可能会得到一些看得到的东西，但是你失去的是作为一个法官最神圣的公正和尊严。去年我到美国考察那里的法律制度，我很欣赏那里的一种法官文化：在法庭上法官就是法官，职业要求法官必须有完全独立的人格，在法庭外他才是同学、朋友、亲人等等。法官要有独立审判的环境，他们又不应该游离于社会之外，他们需要从朋友、同学中了解社会的发展，知道当事人在想什么，律师在想什么、做什么，只有这样法官才能更好地为社会服务。所以每当我遇到托人情、买关系的事，我只有一句话：作为律师和当事人，我希望你们在法庭上发挥出最高的辩护水平，能够说服我，使我的判决对你方有利，想通过别的途径达到这一点那是不可能的。

　　你问我有没有被我判输了官司的同学、朋友怨恨我，我想肯定有。但是我更相信只要我依法办案，坚持正义的信念，大多数人内心深处会理解我、信任我。我始终相信人更敬佩按照法律原则判案的法官。

　　当然我也有心理不平衡的时候。比如说搞经济审判不断需要大量的专业书籍，有时候我在书店里看到了自己需要的书，又被书价弄得不得不放手，有的时候我看到我的当律师的同学，他们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可以到国外进一步深造、“充电”，而虽然各法院都在努力给法官们创造学习的机会，但大多数法官还不能做到去国外深造，我也感到过心理不平衡。但是更多的时候，我面对当事人信任的目光，面对社会上人们对法官的尊敬，当我用法律赋予我的权力维护了公平和正义，让受了委屈的人扬眉吐气，让奸诈、狡猾、肆意践踏法律的人败下阵去，我感到更多的是满足和充实。毕竟法官是我喜欢的职业。

　　-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审判工作中出现了许多新的难题，新类型的案件日趋增多，在审理这些案件时，时常会出现有法难依甚至无法可依的情形。法官面临的挑战是空前的，社会呼唤专家型的法官和法官的团队精神

　　经济审判可以说是改革开放后变化最大的领域之一。而这种变化又集中在两条：一是当事人主体由过去的集体和全民变得多元化，二是各种各样过去从未遇到过的案件类型出现了。我从1993年提升为代理审判员独立审理案件以来，共审结了1000余起经济案件。其中像融资租赁、期货纠纷、股权转让、股票侵权等等，一个案件就是一个新的庞大的学科。在审理很多疑难棘手的案件过程中，我觉得作为一个法官不学习、更新知识就要被淘汰的危机感越来越强烈。另外，作为一名经济庭的法官绝不能就案办案，要从改革、发展、稳定的大局出发，考虑个案的处理。

　　为了适应法官职业的要求，我顶着一个女法官面临的工作和家庭的双重压力，考取了人民大学的在职研究生，获得了法学硕士学位。在审判实践中不断利用自己学到的专业知识，探索市场经济新形势下的审判规律。

　　前几年，我审理了22名出租车司机告公司的群案。原告丁某是一家出租车公司的员工。公司因丁某等司机违反了公司的规章制度将其的车辆扣留达两个月，丁某等22位司机认为公司无理扣车使他们丧失了生活来源，欲要集体诉讼，并扬言还要采取别的过激行动。当时不但使出租车公司陷入停业状态，还给社会造成了不安定隐患。这个案件如果单独按照承包合同来判，出租车公司和司机是管理和被管理的关系，应该说公司有根据规章制度处理司机的权力，但是那样矛盾会更尖锐。而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看，公司和司机还不单是劳动关系，出车确实还是司机们赖以生存的经济来源。虽然当时法律界对这种矛盾的调整还有争议，但是案件已经出来了，不能等着理论界得出个结论再判。

　　我请示了领导后决定采取分化矛盾的办法，先对其中的两个案件作出判决，使其他的案件迎刃而解。在先行判决两个典型案件时，我采取了根据各自过错来判案的新思路，根据公司扣留司机车的时间，要求公司付给司机一定的工资，车返还给司机继续运营。对司机提出的其他诉讼请求不予支持。

　　案件审结后，司机回公司继续履行承包合同，公司也恢复了正常运转。纠纷得到圆满解决的同时还维护了社会的稳定。

　　这些年，我审理了数十起关于无效经济合同纠纷的案件，在这些案件中，相当一部分当事人之间都在一定程度上履行了合同，如果一律简单、机械地全部作为无效合同处理，那么经济审判会对现实的经济发展起到明显的阻碍作用，不利于保护业已形成客观存在的经济利益。这些案件涉及两个深层次的司法理论和司法实践问题，即个案公正与社会公正的法律冲突和遵循法律与创新意识的冲突问题。

　　通过此类案件的办理，我也深刻地认识到，新时期的法官一定要有超前的法律认识，这样才能保证遵循正义和公平的总体方向。由于新类型案件的不断大量出现，一个法官能力再大，也不可能把所有案件涉及的经济领域都搞通搞懂，只有发挥法官队伍的团队精神，发挥每名法官的特长和优势，才能适应经济发展对审判工作的要求。所以我在审判实践中不但经常向大专院校的专家请教，向身边某方面有特长的同事请教，即使是刚刚来到庭里的书记员，我也觉得他们身上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

　　-经济审判的法官，在某种意义上掌握着企业的生杀予夺大权，我们手里的一支笔有时可能导致一个企业的倒闭或破产。从这一点上说我赞成法官既要铁面无私的办案，又要带着感情办案

　　我审理过一个标的很大的进出口纠纷案。原告进出口公司是北京一家实力非常雄厚的国有企业，被告某市经济落后、人民生活水平不高，还款有难度。这样标的很高的案件引起了当地市政府的高度重视和不安，因为如果死扣法律条文判决，被告方或者会损失惨重，使当地经济几年缓不过气来，或者被告方根本没有偿还能力，使判决成为一纸空文。被告方特派一位副市长亲自到北京应诉。

　　在审理此案中，我认真分析了案情认为：被告方虽然应该承担主要过错，但是欠款不还不是恶意所为，而是经营不善遇到了风险，使标的物没有实现使用价值，应该从保护双方当事人的合法权益出发，既让原告的损失尽可能得到补偿，又让弱者不至于由此背上过重的经济包袱。所以我在案前做了大量的庭外调解工作，向原告摆事实、讲道理，最终使原告同意以被告市政府的一辆奔驰500轿车折价，偿付进出口公司的债务，进出口公司撤诉，纠纷得到了圆满的解决。事后，到北京应诉的那位副市长还特意给我寄来一张贺年卡，以示感谢。

　　1998年3月，一家房地产公司与一家影视公司签订了一份企业租赁经营合同。约定：房地产公司将其下属的广告公司及物业公司租赁给影视公司经营。在影视公司租赁经营期间，双方发生纠纷，1999年6月，房地产公司将影视公司诉至法院，要求解除租赁合同，影视公司交回营业执照、公章等。我在审理此案中查明：影视公司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使租赁经营的企业盈利100余万元。如果该案按照法律程序进行清理、清算，会使一个好端端的企业毁掉。

　　我本着对企业、对员工负责的想法，多方面做双方当事人、律师的调解工作，使双方律师就减少社会不稳定因素、防止损失扩大化等问题进行了沟通和交流，终于达成了庭下调解的共识。企业保住了，双方当事人的经济损失降到了最低限度。

　　我认为严厉、威严应该只是法官的一种外在形象，法官的内心应该是充满善良和正义，很有同情心的。只有这样才能让当事人接近你，和你沟通，接受你的观点。法官应该是在法庭上能够理智、耐心、实事求是地倾听大家的意见，然后作出一种判决。在法庭下感情丰富，对人和事物充满爱心。

　　你问我像我这样性格柔和、感情有时好像还比较脆弱的人，和严肃的审判工作矛盾不矛盾？我想，善良和正义是人和人理解的桥梁，不管是做法官还是做别的工作，以诚待人总是让人最好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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