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节，宁波市纪委在工商银行设立了“581”账户。这个“党员干部廉洁自律专用账户”，专门收受党员干部无法退回和不便退回的各种礼金，干部可以匿名的方式在工商银行宁波分行的任何一个网点上存储。“581”，是宁波话“我不要”的谐音。这一廉政创举出台后，在全国各地引起不同的反响。一年过去了，“581”究竟成效如何呢？

　　-宁波市纪委：

　　让干部自己解决自己问题

　　“有个市级领导，外商给了他一笔钱。当时外商就说是资料，可是回家打开一看，就是钱，而且数额非常大。想还给他，但是外商躲着不见，后来干脆就直接回美国了，根本见不着。他当时是交到纪委来了。但是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呢？万一嫌麻烦，放在家里，一查，得！”

　　宁波市纪委书记陈艳华讲述的这个小故事就是激发他们设立“581”账户的缘由。

　　前几年，宁波成了一个全国著名的腐败“重灾区”，落马的干部有宁波前市委书记许运鸿，两位副市长，三个秘书长，四个银行行长，以及一大批处级、科级干部，总共查处的党员干部多达100多号。

　　陈艳华书记解释道：“我们在办案过程中，也遇到过有些干部表示后悔的，因为在行贿受贿这个过程中，也有一些干部在当时是想还的，但是没有渠道。毕竟上交组织压力比较大，会有各种疑虑。因此，有人建议开辟一条相对便捷、顺畅，压力较小的渠道。我们也是吸取了过去一些干部受贿的教训，因为有的干部就是从收受少量钱财不好退又没能上交开始，逐步走上犯罪道路的。我们设立‘581’，目的是为了促进干部的廉洁自律意识，也是让干部通过这个形式，自己解决自己问题。”

　　宁波市纪委的干部非常坦率地对记者表示，在目前的社会风气下，要完全做一个廉洁自律的干部也不是那么容易，在日常的交往中，送礼或者贿赂的行为已经达到一种泛滥的程度，这是我们纪律检查部门必须考虑的一个现实。在现实中，有时，一个部门的几个领导同时收到一份礼品，如果一个干部想上交，但他可能担心他的行为会让别的干部下不了台，结果影响班子团结。有的时候，一些热门部门的干部也担心，如果经常公开地上交那些礼金，是不是反而会让组织增加怀疑，怀疑这个干部的廉洁程度，在以后的任用中受到负面影响。纪委的同志还表示，现在的送礼者是想方设法要把礼送出去，送礼者与被送礼者互相推来推去的过程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环节，许多时候碍于情面，并不是一句“坚决拒礼”说的那么简单。

　　鉴于这样的现实，宁波市纪委书记陈艳华女士认为，在党风廉政建设当中，最重要的是靠自律，严格的自律，是完善党风廉政建设的必要条件。因此开辟“581”党员干部廉洁自律专用账户，就是为了给广大党员干部廉洁自律提供一个渠道，给自愿自纠的干部提供一个自查自救的机会。

　　去年1月20日，宁波市纪委正式发出《关于党员干部廉洁自律专用账户的通知》，要求各级党政机关、社会团体和企事业单位的党员干部，将收受的无法退回和不便退回的各种礼金按规定上交单位，或在规定时间内到工商银行宁波分行各网点存入“581”专用账户。对无法拒收的各种礼品，仍按规定上交单位。上交该账户资金，在填写《现金缴款单》时可以不署本人姓名和单位名称。持有“缴款回执”的将视为主动拒礼拒贿。这个意即“我不要”的“581”账户，开始和宁波市的干部们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通知下发时正值春节送礼高峰期，1月31日，第一笔退款1100元进入“581”账户。整个春节期间工商银行共收到37笔款，总计15万元。

　　不管15万元在整个春节期间干部礼金中所占比例是多是少，宁波市干部以自己的行动回应了纪委的“我不要”倡议以及对“581”这种退礼方式的认可。“581”初显了其存在的必要性和合理性。

　　-工商银行：

　　匿名也“匿像”

　　“581”的要旨在于自律和便捷。收到礼金的干部，只要到宁波市工商银行任何一个网点，填写一张账户为“581”的单子，不必留名，亦不必说明款项来源，交了钱就能收到一张由工商银行出具的回执，回执上有时间、金额以及营业所的盖章，这张看似单薄的回执将作为以后调查时的拒腐凭证，还干部以清白。从今年的年初开始，银行还扩大了“581”的服务范围，现在包括有价证券、外币，都可以通过“581”账号上交。

　　中国工商银行宁波市分行营业部的崔志强经理介绍说：“工商银行在宁波的所有营业网点，包括储蓄所、支行，都能提供‘581’服务，银行将定期进行统计，向纪委提供交款情况、最新一些变化等。而款额在年终结算后，将直接上缴财政。”

　　像银行的其他储蓄业务一样，“581”也有自己的专用凭证。银行为这个特殊业务新设了特殊的填单，这种专为“581”服务的单子，包括四个要素：收款人、账号、金额、时间。收款人统一为“宁波市纪委党风廉政建设办公室”，账号“581”，交款人只要填写上交时间和金额就行了。在金额方面，如果是现金就填写现金总额，各种购物券(卡)、信用证、有价证券和支付凭证等，则写明数量、金额，数额未知的，还要特别注明卡号、发放单位等，由银行在事后和发券单位实现款券的变现。简单的手续之后，上交人将得到一张具备相应要素的回执，这张回执就是拒贿的凭证。据从事“581”业务的营业小姐介绍，近来随着卡消费的兴盛，上交各种消费卡的反而超过了现金，目前，“581”已经收到这种礼卡250多张。

　　“581”整个行为过程是以匿名的形式存在的，不署名，不追究款项来源，给心存疑虑的干部们吃了一颗安心丸。但是众所周知，银行的营业大厅都装有摄像镜头，全天进行监控，营业厅所有交易行为，包括交易人都有“历史存档”。所谓“匿名”，并不“匿像”，如何解决交款人的后顾之忧？

　　对此，崔经理表示：“银行安装摄像镜头，主要是对银行整个存取款的安全进行监控，对内，主要是对服务人员、经办人员进行工作监督，以加强内部管理；对外，主要是针对意外事件，在必要时提供线索。这些资料在一般情况下都是保密的，不轻易公开。如果碰到特殊情况必须使用这些资料，还要经过各层领导的审批，整个过程的控制是十分严格的。而且，开设‘581’账户一年以来，纪委那边也从来没有要求过希望提供这方面录像的。”而纪委有关同志也强调，设立“581”账户的初衷就是希望通过匿名这种压力较小的方式给更多的干部提供廉洁自律的机会，目的是挽救，而不是追究。

　　虽然是这样，持这种特殊的填单，去交一笔看似暧昧的款子，终究会有异样的感觉。由于款项来源的特殊性，与常规的储蓄相比，交款人少一份从容在所难免。宁波市工商银行负责个人金融业务的赵晓青告诉记者，在实际运作中，他们发现到“581”账号办理的主要是在一些比较偏僻的储蓄所，市区里主要的网点来办理的人很少。而且据储蓄临柜人员反映，到“581”来存钱的人往往一声不吭，来去匆匆。

　　-党员干部：

　　自卫还是自律

　　在送礼成风而又无法完全杜绝的情况下，宁波市纪委开通“581”账号，无疑为干部自觉拒贿提供了一个方便的渠道。

　　有位在机关工作、不愿透露姓名的干部说：“有人说当面拒了不得了，可是真有拒不了的时候，要么给你塞进窗，要么门口撂下就跑，各种方法藏着掖着……交给组织吧，知情的或不知情的看你的眼神都怪怪的，谁也不知道他们背后会怎么说你，不明不白的。我觉得宁波市开这么个账户最大的好处就是干部压力小了，思想上没什么包袱，往里一存，谁也不知道你收礼又退礼了。如果让我选择，我也愿意交到银行去。另外，有些人平日时不时往你手里塞东西，明着联络感情，暗里有事相求，你糊里糊涂的，到最后冷不防又反咬你一口。对一些不愿意同流合污的干部来说这也算‘自卫’的一种工具吧。”

　　通过拒贿来“自卫”，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即自律，只不过“581”提供的自律机会相对更多，当中又省略了许多干部的难言之隐，回旋的余地更大。这也是不少机关干部看好“581”的原因所在。

　　据宁波市纪委党风廉政建设办公室统计，截至去年年底，“581”账户上共收到来款106.8万元，用纪委书记陈艳华的话来形容：“挽救了八十几位干部。”每笔来款从几百元到几万元不等，最高的一笔达12万元。值得一提的是，在今年1月份，三笔特殊的外地来款也通过工商银行存到了宁波“581”账户上。三笔来款共计9.56万元，分别来自哈尔滨的3个干部家庭，他们表示由于在当地找不到这样的渠道，希望工行把这些钱也交到宁波的“581”账户内。三笔舍弃在本地上交而选择千里迢迢汇寄“581”的意外来款，无疑也反映了“581”的吸引力。

　　据陈艳华书记介绍，在宁波市纪委去年的办案过程中，确实就有干部在调查中出示了银行回执的，根据《通知》中的承诺，只要手中有回执，就算他们在案发之前上交了贿金，属于主动拒贿，不再追究其法律责任。但是“581”一年的实践，从某种角度也使纪委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因为从一年来“581”入账的情况看，超过1万元的有24笔，对纪委来说，这也可以说是一些干部受贿的线索，既然知道线索，又不能去查。但是正是法律判定与纪委认定之间的冲突，使一些人士在肯定“581”是一项廉政创举的同时，也对此提出了一些不同的看法和担心。

　　宁波市政府法制局副局长陈德良认为，“581”确实给那些刚刚收到礼金、贿金的领导干部提供了一种可以阻止犯罪的渠道，同时也起到了警示和督促作用。但从法律角度进行探讨，还是有些可以商榷的地方。领导干部把收受的礼金、贿金交到“581”账号，从刑法上也不能认定为自首，如果案发，在法律上还是要认定受贿的。陈德良此外还假设了这么一个现象，他说，假设某干部受贿10万元，他可能在收到贿金半年、一年以后，把钱交到了“581”，以后又因为其他事情被查处，同时查出以前的10万元，法院在认定他犯罪事实时，究竟该不该把这10万元算在里面，从法律角度讲是应该认定，但如果依然把这部分视作受贿，这样一来，许多收到贿金的干部就会想，我又何必要上交呢。

　　宁波大学法学院院长郑孟状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在“581”这个账号设立的时候，他没有想到会有现在这样一种显著的社会效果，从目前短暂的实践检验结果看，这一做法是符合社会现状的，因此也是值得法律界认真考虑的一个问题。但是在目前的法律制度下，作为纪委有没有权力在法律之外设立这么一种东西，也是值得商榷的。

　　郑孟状认为，设立“581”账号以后，首先还是要解决通过这个账号退的贿金与不退之间有些什么区别，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这个制度可能会没有制约作用。郑院长同时也表示，如果实践证明这一做法是有社会效果的，是符合社会趋势的，法律也应该去适应这种社会效果，这也是目前立法的原则。但郑院长也不无担忧地认为，这种制度又可能造成新的司法不公。他举例说，一个小偷偷了东西以后，就是犯罪即遂了，如果一个官员受了贿，还有这么一个犯罪未遂的渠道，无疑又在新的制度下形成新的社会差别，同样是犯罪，却在老百姓和官员之间产生了区别。

　　宁波市检察院检察处处长谢国平则从具体办案的实践谈了他对“581”的体会。他告诉记者，一些干部之所以要把收到的礼金、贿金放到“581”账户上去，一般有5种情况：一是当场退不掉，事后与行贿者联系不上，上交单位有碍于情面的；二是行贿时本人不在，或者没有当场发现礼金、贿金的；三是行贿时收下了，事后在收与不收之间矛盾了一段时间，之后去“581”退掉的；第四种是收了贿金以后，情况起了变化，行贿人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觉得钱“烫手”；最后一种是有关部门已经在进行侦查，为了逃避打击退钱的。他表示，检察院在处理具体案件时，会区别对待不同的情况，第一、二种绝对是应该积极鼓励的，第三种也是情有可原的，对第四、五种情况，检察院认为已经属于犯罪的完成行为，是要打击的。

　　谢国平告诉记者，在去年处理的一些案件中，也发生过犯罪分子把“581”当做“护身符”的现象。有的腐败分子明明受贿10笔，他就到“581”去交了一笔，等到案件审理结束了，譬如最后认定他受贿两万，他突然拿出“581”账户的两万回执，于是使得检察机关非常被动。谢国平表示，无形中，“581”也增加了腐败分子反侦破的手段，给反腐败造成新的难度。

　　-百姓：

　　给君子开道？给小人开道？

　　百姓面对“581”更多的也持有异议。

　　有人提出疑问：“106万元，你怎样看待这笔数额的多少？数额大了，从好的一方面想，干部的自觉性提高了，但是反过来想，得出的结论是社会上送礼的风气太盛了。数额小了，从好的一方面想，送礼人有所约束，但从另一方面想，有没有可能是干部们没有自觉上交啊？”

　　也有细心的人发出这样的疑问：“出具的回执没有名字，会不会出现转让的情况？”

　　“钱也收了，事儿也做了，听到风声再悄悄把钱交了就没事儿了？”

　　所有这些看似挑刺的质问，其基本要点是：对好干部来说，根本用不着“581”，当面拒绝或直接上交组织就行了，这个相对较软的举措实际上是给一些真正狡猾的腐败分子提供了可乘之机。

　　百姓们的这些疑问也在宁波市纪委的意料之中，陈艳华书记解释道：“我想一般人在上交过程中，思想斗争都是比较激烈的，他这个行为本身，他的初衷是为了保护自己，而不是转让给别人。有人笑话说：这不是给君子开道，而是给小人开道。但是我想，这个举措本身就是在新形式下对体制的一种创新、改革，也处在探索阶段。相对于其他反腐手段，这个措施的目的是为了促进干部的廉洁自律意识。我们还有一些别的反腐措施，像‘96178’廉政电话投诉中心，群众也可以随时进行监督和举报。我们都在讲反腐，实际上真正的腐败分子是少数，多的是腐败行为、腐败现象。因此反腐应该有各种手段，教育、监督、惩处……应该几管齐下，相互配合。而且这个‘581’账号会存在多久，到底开十年，还是开五年，都会有一个调整，毕竟这是一个特殊条件、特殊背景下的操作。‘581’是宁波市反腐败的一种尝试、一次探索，绝对不是反腐败的主渠道。”

　　至于“581”账户制度在具体操作过程中可能遇到的与法律相矛盾的方面，宁波市纪委也表示，“581”的有关规定仅仅作为党内的一项制度，党内不追究，并不影响法律在实施中进行追究。检察院的同志则表示，检察机关在遇到类似问题时，可以作为情节加以考虑。

　　无论是给小人开道，或是给君子开道，关键的还在于走道的人。从这点上说，宁波市纪委帮收礼金的干部喊出一声“我不要”，至少道出了许多廉洁自好的干部们的心声。而且显而易见，“581”账户的开通对那些热衷于送礼求事的人也是一种打击：如果送去的东西都交缴国库的话，送礼者不免自讨没趣，以这种曲线方式警戒送礼者，也将是“581”不可泯灭的功效之一。

　　正如宁波市纪委所说：“581”仅仅是一项阶段性的制度，随着党风廉政建设的加强，制度完善，以及政府办事制度的透明化、公开化，“暗箱”操作成为不可能，反腐倡廉有了大道可走，“581”也许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实习记者邱叶凡、特约记者郑黎、柴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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