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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报道:云南建水县政府强拆历史文物

http://www.sina.com.cn 2000年09月27日05:01 中国青年报

  建水民谣:

  明清建水出人才,进士科举甲全滇;

  民国年间出土匪,现在尽出败家鬼。

  背景:云南建水县为明、清年代滇南文化、宗教、政治、经济、军事、教育中心。1994年被批准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建水城池,明洪武15年开始建设,高2.3丈,宽2丈,建了60年才完工。

  1958年建水大拆城墙,“文革”后期拆除多处古石拱桥,如今又拆除清代、民国年间兴建、仍然保存完好的古民居。

  拆除古民居建造假古迹

  建水到底在干什么

  今天,外人来到云南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建水县建新街,就会发现这里家家大门紧闭,一些居民就是站在家门口,也会锁上门。没有这里的老邻居带路喊门,外人是绝不可能进去的。

  建水是云南省四座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之一。建新街是一条老街,也是紧邻县委县政府的黄金地段,这里分布着几十栋保存完整、建筑考究的清末民初古民居。以往,一些国内外游客来到这里,都可以随意走进居民家中,与大家谈古论今,欣赏滇南民居艺术,其乐融融。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

  这里发生的一切,源于建水县政府突然宣布的拆迁通知:108户居民将失去他们的家园和祖上留下来的老宅子,取代这里真正古迹建筑的将是开发商新建的仿清式风格建筑:清代建筑一条街。

  1999年11月14日上午,建新街上突然搭起了一个架子,并有武警站岗。事后,建新街的群众得知,刚刚举行的是封闭而又神秘的“建新街改造奠基仪式”。

  11月21日,县政府以通告的名义出了拆迁方案。

  拆迁方案明确规定:拖延拆迁者将追究法律责任,直至刑事责任。一时间人心惶惶。

  2000年5月12日、13日,建于清咸丰年间,保存完好的进士府全部被拆毁。这是一栋很讲究的四合院,雕梁画栋、屏门、窗棂、梁柱交头都是精美的木雕艺术品。5月20日,翰林第中后两个四合院被部分拆除,这是道光年间建水翰林钱正圜的出生地。6月23日,大夫第(胡士仁家)厢房也被强行拆掉。

  建于道光年间的清朝武官董开家,现如今已被拆得只剩下了一个门楼。

  记者在拆迁现场看到到处是残砖烂瓦。建新街的一位群众反映:“拆迁极其野蛮,一些来拆房的人甚至明目张胆地喊出了‘我们就是强盗’的口号”。当时,文物贩子云集这里,随拆随卖,开发商把有价值的东西都卖给了他们。记者在一份开发商与施工单位签定的协议上看到,原本应属于国家的文物在这里却成了“施工中发现的贵重物品、文物必须上交给甲方”,即开发商。

  建新街上的古建筑,原是建水县城最集中最精华的。除了闻名的朱家花园外,还有张家、孙家、高家、米家、喻家、胡家、余家、刘家等民居,这些大多是典型的清式滇南风格民居精品。建新街58号的喻家建于1893年,这里有“两层三间六耳四茶房中西合璧式建筑和滇南最早出现的镶彩瓷鱼池”。但就是这样的建筑也被列在拆迁行列。新建的“清式风貌一条街”,除保存朱家花园外,其他建筑将被全部拆除。目前已经有3家被拆掉。

  在现场,记者还见到了“清式建新街样榜房”。“样榜房”楼下为卷帘门铺面,楼上用水泥柱子做成吊脚楼式样,屋面铺瓦,在建新街一群古民居面前,显得分外突兀、刺眼。

  拆掉古民居只是建水县拆毁文物的一方面。据建水民间文物保护者提供的资料及记者的实地探访,自1994年1月20日被国务院批准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以来,这里拆房拆庙却有所增加。宴公庙(6个殿)是云南省现存无几的元代建筑,这几年被拆毁殆尽;1998年,作为建水城象征的“川主庙”(建水意为建设水利,这座庙是为纪念修建水利的李冰父子而建)也被毁掉;玉皇阁配殿被拆毁,绿瓦寺前殿也被拆除……

  而这一切都是在“振兴建水旅游业,提高建水知名度”的名义下进行的,建水百姓痛心疾首:建水古城到底要向何处去!

  他们这样做不合法

  古城的前哨保卫战

  建水县69位离退休老干部,目睹大量文物古迹被毁,深感痛惜,其中几位自出经费,用了1年多时间,走遍建水县的山山水水、村村寨寨,实地考察、拍摄、研究了建水的文物,写了一份万言呼吁书。

  这份“呼吁书”送到了省、州、县领导的手中。早在1996年9月云南省文化厅就给了回复,认为“十分可贵”。但4年过去了,当年起草呼吁书的老同志有16位已经作古,万言书几乎成了废纸一张。

  莫洪鑫老人是一位退休小学教师,以在街头摆地摊维持家计。为保护文物,莫老师给省长写了封呼吁信,并得到了一位副省长批示。但批示层层转交的过程中,莫老师却说自己“越来越伤心”:文物不还是照样在拆吗?

  年过七旬的管继尧老人10年间一直研究建水文物,破旧不堪的房里堆满了大量的珍贵资料。他相信自己的资料比县文物管理部门的还要多。说到10年来的辛酸,老人竟然失声痛哭,不能自持。

  喻家后代喻秉权曾经给全国人大常委会、云南省委副书记等部门或个人写过7封信。他提出:“一律拆旧建新,毁真迹而造假古董,等于铲除历史的底蕴,降低清式文化街的文化品位和观赏价值。建水县过去错毁的古迹已经很多,成为千古遗恨,切望不要再有所失。”虽然有一位副省长的批示,但是没有起到什么实际的作用。

  在这场被百姓称为“建水古城的前哨保卫战”中,老干部、退休教师、医生、小店店主、目不识丁的普通居民、机关干部等都自觉地走在了一起。为了保护古街,建新街群众有动之以情者,有说法普法者,甚至还有以死抗争者。

  记者在建新街采访时看到,老百姓复印了多份文物保护法律、规定,贴在街道里。百姓晚上贴,政府白天派人撕,贴了撕,撕了贴,一时间这成为建水县的一大景观。

  一位群众对记者说:“我们从年初开始就贴,要保护历史文化名城,必须让大家知道信息,掌握武器。”他们不但在这里贴,还直接把文物保护法等贴到了县五大班子的门上。“他们这样做不合法”,这句话可以从许多目不识丁的建新街群众口中说出来。

  有一件事至今让建新街群众记忆犹新。6月23日早9时,建新街61号一栋私人民宅内,突然闯进20多人,他们翻墙入院,开始拆房。县拆迁办的人去了4个组,大约十五六个人站在四周。拆迁队十几分钟就砸毁厢房。这时,来自建新街的100多人及县城其他群众200多人聚集到这里,开始制止这种野蛮拆迁,一时间双方情绪对立。来人一看势头不对,只拆完厢房就慌慌张张走了。有近10位群众反映:开发办有人说,你等着,拉你去县政府,有国法治你。

  这被建水百姓称为:“建新街保护战最激烈的1天。”其他一些建筑因群众保护也无法拆迁。住在建新街上的一位县拆迁办工作人员私下里也说,没有老百姓的保护,这些古民居5月30日前就全完了。

  行政命令代替经济行为

  政府是开发商的管家

  至今,让建水百姓不明白的是,像建新街这样大规模拆除古迹的热情居然来自县委县政府,难道拆除古迹也可以成为政绩?这样的大事,居然在大家毫不知情,没有任何拆迁协议的情况下就定了。涉及开发商与被拆迁人之间的经济合同,为何会被政府下发的一纸动迁通知书就大包大揽了?

  记者在一份建水县委办公室工作人员私下提供的“建水城区清式风貌街设计方案审计会会议纪要”中看到,纪要的第四条明确提出“要保护开发商的利益,让老板有钱可赚”,并要求县级有关部门和临安镇(县城所在地———记者注)积极支持,热情服务,政策上要给予优惠,为开发商创造一切有利条件,保证开发建设顺利进行。至于老百姓的利益,会议纪要却只字未提。

  据建水县人大的一位干部透露,改造方案的出台既没有经过上级主管部门的审批公布,也未经同级人大常委会审批。

  记者在“建新街改造建设房屋动迁通知书”上看到了这样的条文:“凡与城市房屋拆迁主管部门不能签订或已签订协议、但不履行协议的单位和个人,经拆迁主管部门依法裁决,或申请人民法院强制拆除的,一律不予奖励。”这同样令建新街群众费解。国务院《城市房屋拆迁管理条例》明确规定:拆迁人与被拆迁人应签订补偿、安置协议。这原本应由开发商与被拆迁户签订的协议,怎能由建水城市房屋拆迁主管部门来代办呢?作为主管机关,又是签订协议方,又是行使行政管理权,那公平与公正从何保障?

  至于那位神秘的开发商黄维国,建水的群众反映他们很少能见着。但云南新闻界一位了解此事的同行夸张地说,别说拆一个建新街,就是把建水古城全拆了,在云南恐怕也没有人能挡得住他。记者在一份云南日报的内部报道中看到了这样的话:“投资商黄维国亲口对人说,典礼花费10万元,摆了18桌,每人一个红包。之后,黄维国又花了10万元买了3辆柳州五十菱小面包车送给县里拆迁办”。

  建水的老百姓称:“我们的政府就是开发商的大管家。”

  建水县一位干部私下接受记者采访时称,县里目前的这种做法“忽视了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文物保护、忽视了国有资产的流失与保护、忽视了当地人民群众依法享有的合法权益。”

  保留还是毁掉

  谁将赢得最后胜利

  建新街的“改造”被称为改造整个建水古城的试点。因为,除了建新街的“改造”外,县里还要陆续“改造”老城区的关帝庙街、鸡市街、马市街、武庙街等。为此,县里的决心很大,并提出了拆迁工作的“一定三不变原则”。“一定”是,对建新街的拆迁改造一定要搞下去;“三不变”为:拆迁补偿不变,安置办法不变,拆迁范围不变。

  对此,建水的老百姓针锋相对,他们对这“一定三不变”有自己的解释。“一定”,是指对历史街区的拆毁一定要搞下去;“三不变”,即强买做法不变,强卖做法不变,毁我名城、毁我家乡做法不变。拆迁工作私下里被建水百姓叫做“三瞎工程”:瞎规划,瞎指挥,瞎建设。

  对拆除的古民居,建水县城乡建设环境保护局下发的动迁通知书规定的计价标准是每平方米30元至450元不等,群众说:“这简直是巧取豪夺”。

  建新街的两位群众到分管拆迁工作的副县长办公室去时,更是听到了这样的话:“老房子,每年折旧2%,50年就全没了。这些上百年的老房子,还补偿你这样多,算是政府的照顾。”

  记者去县政府采访,希望找到这位副县长核实这句话。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说,县里的工作刚刚做完调整,这位副县长已经不再分管拆迁工作了。以此为理由拒绝了记者的采访。

  记者采访过程中,总是听到建新街的老百姓提起县拆迁办的主任。这位主任去年11月29日在建新街居委会前的天井里召开拆迁户大会称:你们就是告,法院也不会受理,按时拆迁给予奖励,阻碍拆迁要负法律刑事责任。

  建新街86号72岁的张金意老人,因家中来了两个人,不做任何解释就要拆房,气愤不过,昏迷10多天后死亡。又是这位负责人在群众大会上说:“不要说死人,就是棺材抬来我也不怕,建新街拆定了。”

  建新街群众还反映,在不久前的强行拆迁现场,县政府王姓干部曾说:“副省长批示能怎样,就是×××的批示我们也不爱听。”随行的一位女干部也说:“在建水,只有县政府才是最权威的。”

  但是,建水百姓的抗争一刻也没有停止过。

  今年5月27日,建新街居委会突然通知群众代表8人去临安镇政府开会。会上,主管副县长再次强调“一定三不变”,要求群众理解政府,支持政府工作,因为建水穷,所以要招商引资,吸引外援资金搞开发建设。但群众的发言都是搬出相关法律条文,指出政府在建新街拆建问题上的一系列违法行为。会上,甚至有人喊出了“你们不要中央的政策,不要省里的政策,我们也可以不要你县政府。”

  对于“一定三不变”,建新街群众的回答是:“我们死也不会改变。”家住65号的李建成报上自己的姓名,说:“国有、集体、私有财产流向何处,压是压不住的。政府的做法既不合理,更不合法。如果强行拆迁,我们就拿死来抵着。父母官们,请你们换个位置来考虑。”

  主持人还没有宣布散会,群众自己就散了。这次会上还宣布要彻底改造其他几条街道。消息传出,更多的人陷入紧张之中。

  会上还有群众提出:这种行为,毁我名城,毁我家乡,造了假古董,毁了真古迹。现在,建新街的老百姓大都会说这句话了。两天后,一篇《历史文化名城要保真打假》的文章贴在了县委五大班子的门口,县里的建设局、公检法等机关门口也贴上了这篇文章。

  关帝庙街的几位群众告诉记者,这次会议后,建水的老百姓突然明白了,建新街的群众是在为保卫建水古城而战,而不只是保卫建新街了。

  建水县城乡建设环境保护局原定5月30日前全部拆迁工作完成的计划,现在并没有完成。同样,建新街的老百姓也并没有因为这些古民居暂时得以保存而高兴。相反,拆迁随时可能发生。记者在建水采访时,不断得到一些不祥的消息。

  如,州里的一位主要领导已经来到建水,做县电力公司的工作。因为这家公司也坐落在建新街上,他们至今没有搬迁。还有消息说,县里已经下了死命令,要求在10月30日前必须完成拆迁等。

  建新街古民居又一次走向毁灭的边缘。本报记者晋永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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