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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变成了小说的奴隶--莫言在日本京都大学的演讲

http://www.sina.com.cn 2000年3月2日 10:01 检察日报

  我开始文学创作的最初动机非常简单:就是想赚一点稿费买一双闪闪发亮的皮鞋满足一下虚荣心。

  一个作家一辈子其实只能干一件事:把自己的血肉,连同自己的灵魂,转移到自己的作品中去。

  编者按:这是供职于本报的著名作家莫言在访日期间于1999年10月24日在京都大学的讲演稿,专家认为这份 讲演稿将成为解读莫言文学的重要文献。

  我能够在这里对你们讲演,是因为我写过一些小说,是因为日本的汉学家吉田富夫、藤井省三和其他的几位先生把我 的一些小说翻译成了日文。我的小说能被先生们的慧眼看中是我的幸运;我能够踏上日本美丽的国土对你们讲演是我的荣耀; 而今天的幸运和荣耀,是我二十年前开始写作时做梦也想像不到的。

  二十年前,当我拿起笔创作第一篇小说时,并没想到这项工作会改变我的命运,更没想到我的作品会部分地改变中国 当代文学的面貌。那时我是一个刚从我的故乡高密东北乡的高粱地里钻出来的农民,用中国的城里人嘲笑乡下人的说法是“脑 袋上顶着高粱花子”。我开始文学创作的最初动机非常简单:就是想赚一点稿费买一双闪闪发亮的皮鞋满足一下虚荣心。当然 ,在我买上了皮鞋之后,我的野心开始随之膨胀了。那时的我又想买一只上海造的手表,戴在手腕上,回乡去向我的乡亲们炫 耀。那时我还在一个军营里站岗,在那些漫漫长夜里,我沉浸在想像的甜蜜当中。我想像着穿着皮鞋戴着手表在故乡的大街上 走来走去的情景,我想像着村子里的姑娘们投到我身上的充满爱意的目光。我经常被自己的想像激动得热泪盈眶,以至于忘了 换岗的时间。但可悲的是,最终我也没能用稿费换来手表,当我穿着皮鞋戴着手表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时,也没有一个姑娘把目 光投到我的身上;只是一些老太太用鄙夷的目光打量着我。

  在我刚开始创作时,中国的当代文学正处在所谓的“伤痕文学”后期,几乎所有的作品,都在控诉“文化大革命”的 罪恶。这时的中国文学,还负载着很多政治任务,并没有取得独立的品格。我摹仿着当时流行的作品,写了一些今天看起来应 该烧掉的作品。我的觉悟得之于阅读:那是十五年前冬天里的一个深夜,当我从川端康成的《雪国》里读到“一只黑色而狂逞 的秋田狗蹲在那里的一块踏石上,久久地舔着热水”这样一个句子时,一幅生动的画面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感到像 被心仪已久的姑娘抚摸了一下似的,激动无比。我明白了什么是小说,我知道了我应该写什么,也知道了应该怎样写。在此之 前,我一直在为写什么和怎样写发愁,既找不到适合自己的故事,更发不出自己的声音。川端康成小说中的这样一句话,如同 暗夜中的灯塔,照亮了我前进的道路。

  当时我已经顾不上把《雪国》读完,放下他的书,我就抓起了自己的笔,写出了这样的句子:“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 温驯的大狗,绵延数代之后,很难再见一匹纯种。”这是我的小说中第一次出现“高密东北乡”这个字眼,也是在我的小说中 第一次出现关于“纯种”的概念。这篇小说就是后来赢得过台湾联合文学奖并被翻译成多种外文的《白狗与秋千架》。从此之 后,我高高地举起了“高密东北乡”这面大旗,就像一个草莽英雄一样,开始了招兵买马、创建王国的工作。当然,这是一个 文学的王国,而我就是这个王国的国王。在这个文学的王国里,我发号施令,颐指气使,手里掌握着生杀大权,饱尝了君临天 下的幸福。

  在举起“高密东北乡”这杆大旗之前,或者说在读到川端康成先生的舔着热水的秋田狗之前,我一直找不到创作的素 材。我遵循着教科书里的教导,到农村、工厂里去体验生活,但归来后还是感到没有什么东西好写。川端康成的秋田狗唤醒了 我:原来狗也可以进入文学,原来热水也可以进入文学!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必为找不到小说素材而发愁了。从此以后,当我 写着一篇小说的时候,新的小说就像急着回家产卵的母鸡一样,在我的身后咕咕乱叫。过去是我写小说,现在是小说写我,我 成了小说的奴隶。

  当然,每一个作家都必然地生活在一定的社会政治环境中,要想写出完全与政治无关的作品也是不可能的。但好的作 家,总是千方百计地使自己的作品具有更加广泛和普遍的意义,总是使自己的作品能被更多的人接受和理解。好的作家虽然写 的很可能只是他的故乡那块巴掌大小的地方,很可能只是那块巴掌大小的地方上的人和事,但由于他动笔之前就意识到了那块 巴掌大的地方是世界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那块巴掌大的地方上发生的事情是世界历史的一个片段,所以,他的作品就 具有了走向世界,被全人类理解和接受的可能性。这是美国作家福克纳给我的启示,也是日本作家水上勉、三岛由纪夫、大江 健三郎给我的启示。当然,没有他们,我也会这样写;没有他们,我也会走上这条道路;但他们的创作实践为我提供了有用的 经验,使我少走了许多弯路。

  1985年,我写出了《透明的红萝卜》、《爆炸》、《枯河》等一批小说,在文坛上获得了广泛的名声。1986 年,我写出了《红高粱家族》,确立了在文坛的地位。1987年,我写了《欢乐》和《红蝗》,这两部中篇小说引起了激烈 的争论,连许多一直吹捧我的评论家也不喜欢我了,我知道他们被我吓坏了。接下来的两年内,我创作了长篇小说《天堂蒜薹 之歌》和《十三步》。《天堂蒜薹之歌》是根据一个真实的事件而写,那里的贪官污吏扬言要打断我的腿。《十三步》是一部 复杂的作品,去年我在法国巴黎的一所大学演讲,一个法国读者对我说,她用了五种颜色的笔记做着记号,才把这本书读懂。 我告诉她,如果让我重读《十三步》,需要用六种颜色的笔做记号。1989年,我写了已被藤井省三先生翻译成日语的《酒 国》,这部长篇,在中国几乎无人知道,但我认为它是我迄今为止最完美的长篇,我为它感到骄傲。接下来的几年里,我写作 了大量的中短篇小说,在创作这些中短篇小说时,我的心一直不得安宁,因为有一个巨大的题材在召唤着我,这个题材,就是 被吉田富夫教授翻译成日文的《丰乳肥臀》,这部书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当然也给我带来了新的声誉。如果把《酒国》和《 丰乳肥臀》进行比较,那么《酒国》是我的美丽刁蛮的情人,而《丰乳肥臀》则是我的宽厚沉稳的祖母。

  我曾经被中国的文学评论家贴上许多的文学标签,他们时而说我是“新感觉派”,时而说我是“寻根派”,时而又把 我划到“先锋派”的阵营里。对此我既不反对也不赞同。好的作家,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创作,他甚至不去关心读者对自己作品 的看法。他关心的只是自己的作品中人物的命运,因为这是他创造的比他自己更为重要的生命,与他血肉相连。一个作家一辈 子其实只能干一件事:把自己的血肉,连同自己的灵魂,转移到自己的作品中去。

  一个作家一辈子可能写出几十本书,可能塑造出几百个人物,但几十本书只不过是一本书的种种翻版,几百个人物只 不过是一个人物的种种化身。这几十本书合成的一本书就是作家的自传,这几百个人物合成的一个人物就是作家的自我。

  如果硬要我从自己的书里抽出一个这样的人物,那么,这个人物就是我在《透明的红萝卜》里写的那个没有姓名的黑 孩子。这个黑孩子虽然具有说话的能力,但他很少说话,他感到说话对他是一种沉重的负担。这个黑孩子能够忍受常人不能忍 受的苦难,他在滴水成冰的严寒天气里,只穿一条短裤,光着背,赤着双脚;他能够将烧红的钢铁攥在手里;他能够对自己身 上的伤口熟视无睹。他具有幻想的能力,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奇异而美丽的事物;他能够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譬如他能 听到头发落到地上发出的声音;他能嗅到别人嗅不到的气味,当然,他也像《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金童一样迷恋着女人的乳房 ……正因为他具有了这些非同寻常之处,所以他感受到的世界就是在常人看来显得既奇特又新鲜的世界。所以他就用自己的眼 睛开拓了人类的视野,所以他就用自己的体验丰富了人类的体验,所以他既是我又超出了我,他既是人又超越了人。在科技如 此发达、复制生活如此方便的今天,这种似是而非的超越,正是文学存在着、并可能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

  黑孩子是一个精灵,他与我一起成长,并伴随着我走遍天下,他是我的保护神。现在,他就站在我的身后,如男士们 看不到他,女士们一定看到了,因为无论多么奇特的孩子,都有自己的母亲。

  (本文略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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