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回想起那龌龊的一幕,我还觉得一阵心悸:她就蹲在简陋的、墙壁上长了青苔、地面上积着一层滑滑的秽物的公厕里,小心地将刚买回的白粉刮到锡纸上,抖抖缩缩地打着火机,隔着锡纸将白粉烫热。一缕毒烟袅袅升起,烧焦了东西的怪味,混杂着周围的阵阵恶臭在空气中弥漫,她贪婪而急切地用纸管将烟尽数吸入鼻孔,翻着白眼,十分享受的样子……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目睹别人吸毒,那种感觉就像直面生命与灵魂慢慢堕入地狱深渊。一瞬间,我改变了整个采访计划——原打算接触她一两次,写一个做梦都想脱离毒海的女人的心灵忏悔,可一看之下,我被大大地“刺激”了,决定追踪她直至她“脱毒”。于是,有了以下这一组日记——
1月12日星期五晴
人群中,几乎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吸毒者。不是因为那焦黄的脸色,不是那绛紫的嘴唇,而是因为那种涣散而迷离的眼神。
她自称“紫梦”,30岁出头,却已有12年的吸毒史。她曾过着“比脚趾甲的泥还肮脏”的生活:出卖过肉体,为了换回能买一小撮粉的几十块钱;流浪在街头,因为家里人被她一次次复吸折磨得失去信心,不肯接纳她;前后三次被送进戒毒所劳教……
“我以前花名叫‘沙河黑牡丹’呢,很多人追我的!你不信?”她“吃吃”地笑着,可能想起了当年的“风光”。“那时我才18岁,已经在一家饭店当了两年服务员,也交了男朋友———是个白粉仔。”
“有一次我来那些,肚子疼,他刚好在‘过瘾’,就劝我抽两口,说能止痛,我就试了。嘿,还真使得!不过那时并没有上瘾,一个月顶多抽上一两支,贪玩嘛。”
“我们当时不觉得吸毒很大件事——1988年不像现在,铺天盖地都是毒品有害的宣传。真不明白时下那些后生仔女,明知不好,什么摇头丸、冰毒都敢去试,啧啧!”凭着这句话,我觉得紫梦还算天良未泯。
“吃白粉是偶然加无知,迷上白粉就不是偶然的了。我老窦(父亲)死得早,老母改嫁,没人管我。”紫梦说,没多久她失恋了,继而失业,重重打击之下,便开始用白粉来麻醉自己。
“有段时间,什么赚钱我干什么,因为我一天得‘烧’掉100多元的粉。有次‘赚钱’的时候,被抓了……”说起这段日子,她的面孔有些扭曲。
“也许是同病相怜,我和我老公是在监仓里认识不久就互生好感。他这人很‘纯品’。你可能不相信,沾上毒品以前他曾代表广州一个区参加全省的举重比赛,拿过冠军。他比我早出去1个月,我以为他出去我们之间就完了,没想到他竟然来探监。出来后,我妈把我风风光光地嫁了过去,因为这个,我不再恨她了。此后直到女儿出生,我有两年多没碰过毒。”
“你不要以为我戒不掉,是我老公戒不掉。对我们这些人,家人的冷言冷语最可怕,能摧毁你所有的决心、信心。他就是受不了他家人的怀疑,戒一次,复吸一次。我一赌气,也重新吸上了。”
她说这回她被娘家人赶出来快两个月了,不戒掉不给回去,现正在逐渐减量,准备这几天“断粮”。“不如你租间房给我戒毒吧,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老公生死未卜,孩子见不着,娘家回不去……”
我告诉她,租房不行,但我可以隐藏身份,陪她打工,看她戒毒。
1月13日星期六晴
今天起了个大早。按照计划,我要去天平架紫梦打工的那家装饰材料城“见工”,以便能见证她戒断的全过程。我在头上别了一个发卡,显得土气一些———我要以“高中毕业”的学历去求这份月薪500元的工作。
“见工”开头很顺利,为博得老板的信任,我和他谈了一些管理方面的东西,他马上对我的学历表示怀疑,我只得支支吾吾地告诉他,自己高中毕业后还读过广州某大学的函授大专……
蒙混过关!我开始向紫梦“学习推销”。
紫梦是整个商场里成绩最好的“销士”———这点她倒没骗我。这也许得益于她自学过“公共关系学”大专课程。一叠出货单中,她个人经手的出货量是其他几个工仔的总和,若非如此,她早就被“炒鱿鱼”了———因为她时不时“猫”厕所。
事实上,一整天她至少要上10多次厕所,每次短则5分钟,长则半小时。老板对此颇有微辞,正面背面说过她好几次。“道友”的标志之一就是上厕所特别久。紫梦说:“你不知道能痛痛快快地‘屙’是件多幸福的事。”
没有客人时,她就偷偷溜回房,点上一支烟,吞云吐雾一番。
中午老板包饭,紫梦把自己的筷子让给我。一个工友趁她不注意,悄悄拉我到旁边,说:“她有病,你千万别用她的筷子。”他挺好心地给我找了一双新筷子。我以为这个举动可能有点刺伤紫梦,可她说:“我都麻木了。我们这些人,还惨过乞儿,走到哪里白眼跟到哪里。”
下午3时多,她开始神情恍惚,强忍着打哈欠的嘴型,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汗水也湿了两重衫。“差一个字(5分钟之意)就25小时了。”她对其他东西已经反应迟钝,唯独对上一次“追龙”距离现在的时间能精确到秒。好几次她欲言又止,在我追问下,她坦言“口淡,想喝酒”,还让我作好心理准备,她保不准自己会做什么。
我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完全断掉,她信誓旦旦今天就是“今生今世最后一次”。
晚饭后,她走进了厕所,只有我知道,她揣着火机、香口胶和她仅有的一点“存货”。
我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罪恶感来。
1月14日星期日阴
又盼又怕中,天黑了下来。盼的是快点下班,怕的是下班之时也就是紫梦毒瘾发作之时。6时多,毒魔还是准时光临了,紫梦喷嚏一个接一个。她坐立不安,接着又拉又呕,还几次想用烟头烫自己,被我硬生生拉住了。她的眼神一时狂躁,一时迷乱,求我送她去打葡萄糖加安定,用药物压制毒瘾。
我们从后门开溜。打了两部摩托,七拐八绕进了附近的沙东新村。一家私人诊所的老板娘一听她要打四支安定,连连摇头:“这样打法会出事的。”紫梦磨了半天,未果。
换了两家诊所,第三家终于同意了。
“你这血管,啧!”老板娘兼医生一边给紫梦找血管下针,一边嘟囔。由于屡吸屡戒,长期静脉注射,紫梦的血管已经栓塞,很难入针,换了几个地方才扎进去。药液缓缓流入体内,她却全无感觉。“每瓶葡萄糖再兑一支半安定。”她提出要求。医生一阵犹豫,照办了。医生告诉我,诊所里经常有像她这样的人来“求诊”。“他们这些人已经有抗药性了,超量用药也不顶事……”
差不多一个钟头后,药效上来了。紫梦坐了起来,斜靠着墙,撑着眼皮:“和我聊天,我现在不能睡觉,睡意过了的话晚上就捱不过去了。”我不停地和她东扯西拉……晚上11时多,两瓶葡萄糖加七支安定注入了她体内。七支!我一想到就不禁悚然,这么大的量是能让常人当即昏迷的,她居然还撑得住。
回到宿舍后,她一挨床便沉沉睡去。我最担心的第一夜平安无事。
1月15日星期一晴
药的镇定和催眠作用过去了。紫梦“横”在床上,一时蜷成一只虾,一时绷成一张弓,使劲用头在枕头上磨擦,眼泪鼻涕“糊”了满枕巾。她不敢呻吟出声,怕人听见。老板那边,我们解释说她闹肚子,老板还拿来几粒土霉素,要她休息一下。不过,“炒鱿鱼”几乎已成定局。
我给她买了她指明要的“安神”、“感冒灵”和“保济丸”,据说可以缓和一下毒瘾发作时的种种症状。她迫不及待地按说明书上规定分量的两三倍服下,似乎好了一点。
下午,她试着给母亲打了个电话。电话那端沉默一阵,说“真搞掂了就回来吧”。紫梦欢呼起来,我也挺高兴,如果她不回家我真不知接下去还会发生什么事,我怕看不住她。
辞工、磨嘴皮拿到了350元薪水、收拾铺盖行李……紫梦知道可以回家后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我本来还预着要打一个星期的工,现在看来用不着了。紫梦说回去先跟她母亲解释一下,明天我再以朋友的身份去陪她,我同意了。
她家离装饰材料城并不远,走路只用15分钟———可这条回家路,她足足走了两个月,经历了无数次自我放逐,也经历了炼狱般的煎熬。快到家门口,紫梦突然有点想哭,咧了一下嘴,忍住了,自我解嘲地说:“这么大的人了,没鬼用!”
“你妈真的相信你‘搞掂’了吗?”我问。“她允许我回去,就是无论我怎样,她都打算接纳我的意思。”
唉,母亲!
1月16日星期二晴,有风
“过来饮早茶啊!”早上6时50分,紫梦就CALL醒了我。听上去她精神不错。看来最难捱的头48小时她挺过来了。
她母亲是个爽朗的退休女工,人很实在。看到我买了水果上门,一个劲地说我太客气,与紫梦暗示我应该买些“有营养”的东西给她有天渊之别。
中午吃完饭,紫梦很积极地洗起碗来。还吹着口哨上天台去晒被子。“昨天冲凉,今天晒被,消消毒去晦气。”
“这几天,我要打几个电话,打听我老公和女儿的下落。”一阵风来,她打了个哆嗦,“记不记得我的梦想?我现在不敢想团聚,能知道他们是生是死,我这个年也过得安乐!”阳光下,她蜡黄的脸能见着一点血色了。
1月18日星期四晴
紫梦有四个多月没见过四岁的女儿盼盼了,盼盼有时被奶奶“收埋”(藏起来),有时又被寄养在花都农村的叔公家,没人肯告诉她盼盼在哪儿。今天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紫梦带了些点心、衣服去花都找女儿。
兜兜转转,紫梦出了一身虚汗,终于找到叔公家。盼盼果真在这里!孩子正倚着门啃手指,看见来人,呆了。“阿妹,系妈咪啊,妈咪来探你啦!”盼盼不出声,眼睛里掠过一丝惊喜,随即浮起与她年龄不符的忧伤,还有怨恨。哄了半天,盼盼还是一言不发,低着头,不肯看妈妈。
紫梦叹着气说:“每次来都是这样,别看她年龄小,其实什么都知道。”紫梦说,盼盼出世第二天,她父亲忍不住又偷食白粉,紫梦苦劝无效,一气也重蹈覆辙。夫妻俩担心“追龙”冒出的烟会让盼盼也染上毒瘾,遂开始“拍针”。
有一次,盼盼无意中看见妈妈往自己身上扎针,十分惊奇:“妈咪,你唔舒服啊?”紫梦无言以对。后来,听爷爷奶奶骂多了,盼盼也明白“打针针”不好,一见到妈妈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针眼就直躲。
去年,她爸爸第五次被送进戒毒所,刚好又碰上房屋拆迁,没有人肯收留她们。盼盼背着小背囊跟妈妈在街上流浪。夜晚,蚊子像路灯下的飞蛾一样向盼盼扑过来,紫梦赶不走蚊子,索性抱起孩子大哭起来。第二天,她在孩子的背囊里留下了家婆家的地址,狠心将她丢在了派出所门口……
“妈咪,什么时候你才来接我回家?”盼盼泪眼汪汪地问出一句话。
紫梦回答不了孩子,回答不了自己……文、图/本报记者曾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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