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采访人：李自立，一位独居的老人 采访地点：李自立老人的家里

　　李自立，一位无依无靠的老人。听说他没有其他亲眷，相依为命的老伴不久前又舍他去了另一个世界。他每天徘徊在安宁的培黎广场上，从不和其他人说话，也不与别的老人扎堆，最多，见了认识的人点点头。转累了，就坐在人行道的台阶上发呆，那种神情是历经风雨后的沧桑和落寞，而给我的感觉则是，有一种无法描述的凄凉和孤独笼罩着他。

　　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我在这个春天的午后找到了这位老人。当老人知道我是想听他说说他的经历，他愁苦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聊了几句，李老伯就把我带到离车站不远的家里。这是一座典型的农家小院，大门的正前方和靠右是两排整齐的红砖瓦房，左面是一块刚刚松过土的菜地和花园。住惯了高楼大厦的我，被眼前这幅画面吸引了，有种返璞归真的感觉。但院中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感到有种阴森的凉意洒满其间。

　　进了上房，一股灰尘味夹杂着霉味迎面扑来，桌上、床上一片狼藉，桌子上的土足有几厘米厚，几个没洗的碗零乱地摆在桌面上。

　　老人说他几十年来从未干过家务，甚至连喝一杯水都是老伴给倒的，现在老伴没了，他感觉自己像行尸走肉，与其说他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不如说他没有勇气面对生活中的琐事，比如像做饭、洗衣和收拾房子，这些事对他来说实在太难做了。一位70多岁的老人，突然间要学做那么多的生存技能，我想他的心理落差一定很大!与李老伯的谈话是从他一年前猝然离世的老伴开始的。提及老伴，老人未成言语泪已成行。

　　去年的4月18日，我像往常一样去广场的棋摊上下棋。棋没下完，我就觉得心慌得不行，没等我下完那盘棋，我的孙子气喘吁吁地跑来叫我，说奶奶不行了。等我跑进家里，看见老伴嘴角流着血，眼睛已看不见黑眼珠了，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半小时前还精精神神的老伴怎么会成这样?我跪在老伴的跟前喊她叫她，最终我还是没能唤回老伴。她就这样在我眼前把气咽了。

　　老人呜咽着，这让我有些措手不及，长这么大，我从没见过老人哭。过了一会儿，老人起身给我倒茶，以掩饰刚才的“失态”，我这才发现他的手不停地抖动，我赶紧抢过他手中的杯子，我问老人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老年神经性颤抖，是年轻时下苦落下的病，已经十几年了，也习惯了，对生活基本上没造成大的障碍，就是别人看着着急。老伴走了之后可苦了我了!什么都得自己动手，就说现在的这个液化气，以前我从没用过，电视、报纸上登的可害怕了，什么爆炸呀死人呀!但是现在我什么都得干。烧开水的时候我一步也不敢离开，怕自己忘了关气。不过，我现在也能下熟挂面了。

　　老人不时地用袖子擦着眼角涌出的泪水。看着李老伯这样，我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情又有些惆怅。我忍不住问：“那你的儿女呢?他们怎么不管你?”

　　提起儿女，这可是我心头的一块伤疤，最怕人揭了。我这辈子唯一在人前抬不起头的事就是没有亲生儿女。其实，我也有过一个儿子，要活着的话已经50岁了吧。孩子刚生下就得了“百日咳”，我抱着孩子看遍了兰州市的大小名医，但孩子在3个月的时候还是死了。我们抱着儿子的尸体哭了三天三夜。后来，儿子让好心的邻居强行抱走埋了。直到现在，我还常常到儿子的小坟上看看，也不知道他和他妈相认了没有?咋还不叫我和他们去团聚呢?

　　姑娘，你要写我的生活，有什么好写的呢?我活了70多岁，生活中除了苦就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你们年轻人恐怕不爱听。

　　我说我爱听。

　　我两岁上母亲死了，6岁上父亲又死了。剩下我和12岁的哥哥相依为命。其间的苦痛我现在连回忆都不敢回忆。可以说，我是哥哥拉扯大的。16岁的时候，国民党来我们那儿抓壮丁，一家有两个男的必须去一个。我就在他们来抓的前一个晚上逃出家乡来到兰州。路途上遭的罪可大了。记得那时是冬天，可能是因为人少的缘故，那时候的冬天可比现在冷多了，差点把我冻死在路上。

　　在兰州，我什么活都干过。我拉过板车、卖过水也淘过大粪，还干过装卸工。两三年后就解放了，政府给我安排了工作，我就用我攒的钱从现在的会宁路买了一个小院，虽然只有一间平房，也足以让我安身立命了。

　　我在养殖场工作，辛苦是不言而喻的。我的工作是养牛。养殖厂还有一个养鸡养鸭的姑娘，辫子长长的，我心里特别喜欢她。场长知道了以后就给我俩牵线，由组织做主给我们举行了婚礼。她就是与我共度一生的老伴。

　　这些年我和老伴相依为命，她是个多好的女人啊!家里的任何事我都不用操心，这几十年老伴把我惯坏了。现在她走了，我得从最基本的生活常识学起，像烧水、做饭、洗衣服什么的。这人老了就没下场了。

　　姑娘，你刚才不是问我为啥老是一个人在广场上转吗?我想不通啊!多少年了，我就一直在琢磨，这人哪，一旦翻脸就什么都不是了。

　　我说：“老伯你为啥这样说话?是不是有人欺侮你，还是你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能告诉我吗?”老人的脸上布满了愁云。真的很难想象李老伯遭受着怎样的煎熬和痛苦，才使他对人作出这样的评判。

　　自从我的第一个孩子夭折后，也不知为什么老婆就再也没怀上孩子。眼看我们的年纪越来越大，而怀孩子的希望越来越渺茫。1956年前后吧，我大哥来兰州见我整天为孩子的事愁眉不展、茶饭不思，就对我说：“老二，你别发愁，万一不行我就把我的老五过继给你，他才两岁多，你就把他当成你自己的孩子养大吧，不管怎么说，他总是你的亲侄子，你看怎么样?”听了大哥的话，我当时就给他跪下了，我对大哥说：“当年你为了让我活命，帮我逃出家乡，而你却在乡下受苦受累干繁重的庄稼活。我现在还没来得及报答你，我却又要让你骨肉分离，我不能这么自私。”大哥听完我的话也哭了，他说：“傻弟弟，当年你不走，说不定哥哥早就死在战场上了。至于你进了兰州有了工作，这是命中注定的，也是我所希望的。你过得好，等将来我到九泉之下见了父母也好交代。现在我把老五给你，其实也是为我自己减轻负担。我们家吃不饱穿不暖的，我也不能永远都靠你帮助我呀!再说把老五交给你，我还有啥不放心的呢?”听完大哥的话，我就在心里下决心一定要把老五带好，要像待亲生儿子一样待他。

　　记得那是1956年的冬天吧，天特冷。这好像是注定了的，我一生所有的大事似乎都是在冬季发生的，我父母也是在冬天去世的，这可能也预示着我的生命里永远都没有春天。那天早上，我要带着老五回兰州了，大哥大嫂及几个大一点的侄子哭成了一团，老五还小，并不知道他就要离开他娘了，还是那么天真地在他娘的怀里依偎着。看到这个情景，我的心都要碎了。当时我就不想带老五走了，但是大哥硬是把他从大嫂的手里抢了过来塞给我，我就在大嫂撕心裂肺的哭声中抱着老五逃一般地离开了家乡。

　　把老五带回兰州后我给他改名叫福生，希望他幸福快乐地长大。福生刚来时天天吵着要他妈，晚上哭着不睡，我就和老伴轮换着抱着他在地上转圈圈。大概是一年以后吧，福生才忘了他以前的生活，才肯叫我们老两口爸爸妈妈了。

　　福生没来我家之前，我大哥隔个一年半载地还能到兰州来看看我，可自从福生到我家之后，大哥就不来了，他说怕影响孩子和我之间的感情，也怕孩子万一认出他是亲生父亲就麻烦了。

　　没孩子的时候想孩子，等真正有了孩子，就有了许多非常实际的困难。我和老伴都是孤儿，有了福生没有人能帮助我们，我们就带着孩子上班。牛圈里、鸡棚下成了福生的乐园。记得福生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手里拿个小鞭子赶牛赶鸡。他瞌睡了，我们就把他放在麦草堆上，夏天盖点麦草，冬天从家里拿条被子给他盖。饿了我就偷偷地挤碗牛奶给他喝，所以福生从小就很少得病，身体壮得像小牛犊。即使1960年那么困难的年份，我们都尽量让他吃饱穿暖，不让他受一点点委屈。

　　说来也怪，福生不好好读书，却对养牛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无论多么难养的牛一到他跟前就变得特别温顺，挤奶的时候从不踢他。我想这可能与他从小和牛在一起长大有关。我看福生不是读书的料，而他又喜欢放牛喂牛，所以我找领导说了一下让福生进养殖场当了学徒工。而在这期间，福生的父亲去世了。我本想带福生回老家送他父亲最后一程，可老伴说把福生带回去万一他知道大哥是他的亲生父亲，他精神上受不了咋办?我想也是，我就一个人回去把我大哥送走了。侄子告诉我大哥临终前安顿不要带福生来送他，担心福生受到太大的打击。过了一年多，大嫂也得病去世了，我们都没回去送。后来听说大嫂弥留之际口中一直念叨着福生的名字，我心里也很难过，觉得欠大哥大嫂的太多了，我怎么还得清啊!

　　后来，我一直想把真实情况告诉福生，可就是张不了口，我怕他知道真情弃我们而去，也怕他怨恨我们。但是该发生的总是躲不掉，那伤心的一幕终究还是发生了。

　　那天，福生红着眼睛冲到我面前大声喊：“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别人骂我是拣来的。”我看再瞒下去对谁都没好处，于是我就将事情的前前后后全部告诉了他。福生听完，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当天晚上他没回来，我想这不要紧，是谁遇上这种事情都会有一个转弯的过程，我想让孩子自己选择。但是第二天福生回来把他的东西搬到单位的宿舍里去了，我也没阻拦，可老伴死活不让搬，我就劝老伴，强扭的瓜不甜，让他去吧，等他想通了自然会回来。过了一年多，福生还是不肯回来，我就张罗着给他说了一门亲事，看能不能消除我们之间的隔阂。还好，福生没有反对，但是他结婚的第二天就领着媳妇跪在我面前要求分家，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就把我的半个院子划给了他。

　　老人说着把我叫到他的院子里指着靠右边的一排房背说：“就是那个院子。”

　　福生和我分家后，直到去年老伴去世了才进了我的房门。娃娃呀!人生的三大不幸我全占了。幼年时失去了父母，又无自己的亲生骨肉，现在唯一的亲人——老伴也扔下我去了!我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再苟活在这个世上。现在，我每天坐在广场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我在想：人活着究竟图了个啥?像我奔波了一生，苦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一个人了却残生。我用生命养护过的福生待我像陌生人一样。在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一个让我念想的人，也没有一个念想我的人，我无牵无挂。现在我之所以还这么艰难地孤独地活着，是因为我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不能轻视生命。

　　最后一句话是老人带着哭腔说出来的。我很难形容出我当时的感觉，只觉得有一块东西堵在我的喉咙里，气都出不来了。向老人告别时我都不敢抬头看老人那双凄楚的眼睛，低着头向老人说我会常来看你的。老人伸出他粗糙而苍老的手拉着我说：“姑娘，你一定要来啊!”说完这句话，老人的眼里又蓄满了泪水。(本报记者 马庭芳 兰州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