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小镇里常有个女人挎着个硕大的菜篮从大街上骂骂咧咧地走过，偶尔还挥舞着一根棍子，行人一不小心就会挨上一棍。于是，大家都唯恐避之不及，因为谁都知道，这是个疯子，谁都拿她没办法。这时，总有人出来念叨：怎么没有人送她去疯人院呢？那儿的护士大都是男的，并且个个身强体壮，她要是不老实，只要用电一击，保准听话。

　　于是，在人们心中，精神病院成了最可怕的地方，那里高墙林立，戒备森严，不是“鬼”哭就是“狼”嚎。事实上，自古代起，这些患者或疯子、狂人就被视为妖魔附体，必须驱妖除魔，才可使他们恢复正常。所以欧洲中世纪以后，他们备受残酷的非人道的虐待。直至18世纪末叶，由于科学和社会思想的进步，神经病者和精神病者才被社会收容并给予治疗。

　　那么，精神病院到底是怎样的呢？那里的男护士真的一个个是武林高手，一下子就可以制服那些狂躁的病人吗？由于工作关系，我前后三次来到了浙江省精神病院，并采访了那儿的男护士们。

　　二

　　没想到那儿挺安静的。由于地处偏僻，四周是山，如果不说这是精神病院，它看起来倒像休养生息的好地方，与人们传说中的疯人院似乎相去甚远。

　　我看不出它和别的医院有什么区别，惟一不同的是病房是上了锁的。还有，护士的值班室里有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一些我看不懂的标记，如防× ，防↓ ，防□ ，还有防跌倒、防藏药、防坠床之类的。我问陪我来的省立同德医院的护理部主任冯怡，这是什么意思？她笑笑说，这是只有精神病院里才有的特殊的记号。

　　防× ，是防消极；防↓，是防外跑；防□ ，是防冲动。护士们要了解每个病人的病情以及可能出现的问题，从而及早做好防范。我心里嘀咕着：天哪，还得防这些病人跌倒、从床上掉下来，这跟保姆有什么分别？难道男护士也得管这些婆婆妈妈的事？

　　冯怡带我走进病区，没有尖叫，没有咆哮，一切都很平常。今天逢到给病人洗澡，我们来到女澡堂，只见几个护士正在帮病人擦澡和穿衣服。我问，男病人也是这么洗吗？她说，是的。有些病人反应迟钝，必须小心防范，一不小心就容易出事。

　　终于见到他们，我突然发现，男护士其实像国宝一样稀有，目前杭州市也只有他们医院才有十几个。他们有的刚刚下夜班，并没有我想像中那么高大，甚至有两个还显得有些瘦小。今年43岁的金曙光和45岁的吉文建是开创者，1979年就从事精神科护理工作，成了全省第一批男护士。年轻的一代是郑小平和张荣军，他们是同学，1985年由本院委托绍兴卫校培养出来的。

　　他们说，全班54人，14个男的，可真正做男护士的只有他们两人，说起来话语里竟带有一丝苦涩。可能怪他们吗？自从他们分到这个当时还非常荒凉的地方，他们也把自己给囚禁了。包括爱情。姑娘怎么能看上工资低、待遇差、工作危险的他们呢？虽然他们目前都成了家，有了孩子，可当初找对象确实费了好一番周折。

　　三

　　今年43岁的金曙光做男护士已经有25年了，说起这些年的经历，他感慨万分。这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干过这一行的人才知。而在他身上发生的故事如果写下来也是一本厚厚的书了。

　　很多时候，病人家属对病人毫无办法。而重症精神病，如精神分裂症病人，又总是说自己是没病的，因而坚决不肯配合住到精神病院来。有一次一个患者的妻子只好向医院求救，说如果你们再不把他抓走，我和孩子就要给他打死了。这个病人曾做过保安，四五个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他们接到这个求救电话，马上来到他家，说尽好话将他骗到派出所，在警察的协助下才给他打了一针，然后再带回医院治疗。

　　又有一次也是应病人家属的请求去接病人，没想到半路上病人瞅个空跑了，金曙光拔腿就追，病人跳进稻田，他也紧跟着跳下去，由于田里都是烂黄泥，他不时地摔倒，又马上爬起来，鞋子也没了，追了好长时间，才一把抓住病人，两个人在泥里滚来滚去博斗了好久，才算制服了病人。

　　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由于当时设施差，病人有一种禁锢感，所以常常想逃跑，病人逃跑很聪明，用调羹开钥匙，还有一次是下雪天，病人跳进粪池就逃，并且游过一条河，逃进一个村庄，于是他们又是挨家挨户地去找，最后找到一个草堆，病人正在那儿发抖呢。

　　所以，金曙光说，当别人问他是做什么的时候，他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男护士，只是说，我是抓病人的。

　　四

　　事实上，精神科不同于其他科的护理，医院收的大多是精神分裂症或者是躁狂症的病人，病人一旦冲动起来，女护士根本无法与强壮的病人抗衡。

　　金曙光说，那是一件很多年前发生的事了，现在想来还历历在目。当时已是深夜4点多了，他突然听见病房的楼上发出剧烈的响声，他赶紧上去一看，只见护士长和护士两个人都躺在地上，浑身都是血。

　　原来这个精神分裂症病人不安心住院，偷偷地将病房里窗子上的实心铁条暗地里拆下来，到了夜里，发现只有两个女人值班，于是便想把她们打打死，好逃出去。另外两个男病人见此情形，也想上前去夺他的铁条，结果也都被他打伤。当时情况十分危急，金曙光见此情景，一边跟他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一边冷不丁上前将他的手扳过来，绑牢。

　　其实在精神病院，被病人打骂已是家常便饭，没有哪个护士没挨过打。有一次一个女护士眼睛被打破，只好去整容。而如果有男护士在身边，病人会本能地有所顾忌。所以，男护士们不仅承担了病人的吃饭、吃药、打针、洗澡等日常性的工作，同时，他们还兼任了保安、警察之类的角色。

　　他们并没有什么特技，可以毫不费力地制服病人，他们都是些普通的人。但在这里，惟一使他们不普通的是他们的男性角色。如果没有他们，我不知道还有哪个女护士敢来这里工作？

　　一想到冷不丁地就要挨病人的打，我还是忍不住地问道；这样心理压力是不是太大了？他们见我惊恐的样子，笑笑说，病人见多了就有经验了，能看出哪个病人有异常；另外病史多看看，心里也有数了。有了防范，病人一般也就不会轻举妄动了。

　　五

　　病人自杀是他们最感到头痛的事。她们可以想尽一切办法，如有一个29岁的女病人就悄悄地将睡裤撕成条用来上吊自杀，那是1980年的事了。当时金曙光 一接到消息，火速赶到现场，马上口对口进行人工呼吸。他说，病人呼出的气很难闻，可当时什么也顾不到了，只有一个心思，快、快，给我活过来。可折腾了半天，还是回天无术，因为抗精神病药本身对呼吸中枢有抑制作用，所以一般很难抢救得过来。这样的事他碰到了两回，每次呼吸完，自己都瘫了。事后想想，他是在对一个死人口对口地呼吸了半天，心里的那份恶心、恐惧真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

　　冯怡说，病人自杀有时真的是防不胜防，可病人家属有时很不理解，平时送进来就不管了，可一旦出了事，就当了宝贝了，又是吵闹又是索赔的，这无疑是精神科护士们的又一重精神压力。

　　六

　　他们日常的工作每天分成两个班，巡回班管吃饭、吃药、病情观察、防止逃跑，而治疗班则管打针、吃药。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难度，可单单拿发药来说，就要先把温开水准备好，不能太烫，因为病人有时是不具备辨别能力的。

　　然后放到他手里，看他吃下去。这还不行，还要让他嘴巴张开，看是不是藏在舌头下，再检查杯子，看是否趁人不注意吐在杯子里。还没完，吃完还不能走，得坐上半小时，怕他吃了又用指头抠出来。天哪，对于一般人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在精神病人身上就只能变得这么复杂。如果不这样，就可能被病人蒙骗，达不到治疗效果。

　　真是为难他们这些大男人了！他们不仅不凶，而是时时要扮演说尽好话哄骗病人们吃药的阿姨了。这是我一开始怎么也想不到的。甚至给病人洗澡，他们也得十二分的小心。有一次，一个病人不小心掉进还冒着蒸气的小水池里（主要起着调节大水池水温的作用，因此温度较高），烫得哇哇乱叫。金曙光立马跳下去把他给拎上来，后来发现自己腿上的皮也全都烫脱下来了。

　　夜班是最辛苦的，精神科的夜班又不同于其他医院，女护士们很难吃得消时间这么长，又是高紧张度的工作。从病人睡觉到醒来，他们注意力都得高度集中。病人一般白天不会有什么动作，要有事也都是晚上。病人随时会躲在棉被里用鞋带、布条自杀，所以每隔几分钟就得巡视一次，病人上厕所超过两分钟就得去看看，时刻担心病人有意外，这得承受怎样的心理压力！

　　我替他们算了算，一个夜班9个小时，每隔七八分钟巡视一次，得巡视近40次，天哪，若是我，这还不得累趴下。况且，他们由于人手少，一个半人就要管60个病人，而且病房里的各种药味、病人呼出的臭味等，都使本已不轻松的夜班更显沉重。因为睡眠少，记忆力下降很明显。

　　冯怡说，做精神科护士难，做精神科男护士更难，因为他们不仅承担了工作上的种种辛苦和劳累，还得承受社会的歧视。限于篇幅，我无法把他们的事一一说出，但是，我想说，他们是真正的男子汉，他们很平常，但是他们真的很了不起。(通讯员 李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