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和我端着望远镜，守候在远离终点、人群和主席台的公园西门的草地上， 终于率先看到了身着红蓝服装的北 大、清华的赛艇箭一般驶入玉渊潭的碧波中。 那时刻真是激动。当船驶近身边，我们奔跑着跟随它。在隔离线外遥望他们冲 刺 、上岸、狂欢、举杯。我们沉浸在青年学子的节日中。直到人流散去，走到终点 处，意外地发现北大队员还没离开。我 拍拍他们的肩膀。妻摸摸那奖杯，说：“ 做得一般。”队员说：“造价一万元呢。”我们问：“极累吧？”队员们连连称 是。我又问：“没练过这么长距离吧？”“练过。但练习和比赛是两回事，比赛 太残酷了。”我拉起他们的手，一双双惨不 忍睹。一个队员说：“一个月内他的 手掉了七层皮。”另一队员笑他夸张。看着这双手，妻和我都相信他的话。旁边 的北 大老师手里拿着一本纪念册。想到里面一定有两校的文字国手亲自捉刀的赛 艇宣言之类的美文，我便厚着脸皮问：“您还有 吗，能给我一本？”“没有了， 不过给你吧。”

　　告别北大的师生们，兴冲冲端详纪念册，发现不是想象中学院派朴素典雅的 风格，竟是浮华俗艳。名称也有点 别扭，“旅游杯首届北京大学清华大学赛艇对 抗赛”，两个“赛”字既　嗦，又是汉语修辞上的大忌；且若指方式，“赛艇 ” 没有“划艇”明确具体。不是我挑毛病，学院派的东西应该是严谨，可经受推敲 的。翻开细看，清华校长王大中的名字 印成了王大忠，北大某队员出生年月印作 80年18月14日。读到简介所述：“伦敦的泰晤士河、巴黎的赛纳河、莫斯 科的涅瓦河”，令人大惊失色。彼得堡的涅瓦河，是个常识啊，俄国先哲的名言 ：“革命不是涅瓦大街的人行道”曾铭记在 一代人心中，真是换了人间。再看封 底，还好，这份《秩序册》非两校所作，而是北京旅游集团印制的。看里面的内 容， 在组委会名单上，名誉主席多达六名，或许这是时尚，怪诞的是，两校赛艇 ，两校校长前面竟然还有三位名誉主席：中国体 育总局的负责人、北京市副市长 、中国赛艇协会主席。　　什么是学院派体育？它向社会展现的是什么？学院与官府和商家 是什么关系 ？走出玉渊潭公园，这些问题仍挥打不去。

　　政府、商家、学院，代表着现代社会中的三足鼎立：政治、经济、文化。政 府与市场负责当下的秩序与繁荣， 学校则关照长远，百年树人。现代社会早已走 出万流归宗、一览众山小的时代，三者在地位上绝无高下之分。权威随领地而 变 ；所谓“把凯撒的给凯撒，把上帝的给上帝”。把历史事件说成学校的生辰，将 自家庆典移至政治中心，都是与文化重 镇不相符合的举动。在大学的领地和活动 中，校方不可以屈尊于官府和商家，这不是个人虚荣之得失，而是角色尊严的要 求。国际一流大学的校长是该民族的文化精英与社会中坚，岂是寻常官吏所能比 肩。

　　大学的很多活动少不了政府的支持，商家的赞助，这无改大学在这些活动中 的主导地位。政府支持有益的社会 活动是它的分内职责。商家赞助这些活动有其 广告收益。大学不必在求得别人帮助后，自惭形卑，叨陪末座，更不能拱手将 活 动的包装和宣传让给商人，他们的文化素养与审美追求都是不足信赖的。

　　学院派体育是什么？校园曾经是体育的摇篮。现代足球的规则是在牛津大学 的草坪上初具雏型的。在体育日益 商业化和职业化的今天，学院派体育当力挽狂 澜，向社会阐发体育文化之正宗：它意味着文武兼备的风尚，费厄泼赖之精神 ， 伟大人格的全面培育，古老传统之薪尽火传。

　　愿两校在赛艇活动的每一细节--服装、礼貌、仪式、致辞、纪念册、啦 啦队--上注入学院派的功力，它是 校园呈现给社会的一种风格。它的影响 将是深长的。　　郑也夫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