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起众多媒介关注的案件。分居15年之久的80岁老翁起诉与79岁老妻离婚，在当地引起强烈反响。于是法理与情理的冲突、立法与司法的矛盾在本案中得到充分体现。

　　婚姻分居15年名存实亡

　　江苏省东台市安丰镇是个千年古镇，204国道自镇中心横穿而过，给小镇带来了繁荣和生机。今年6月13日，安丰法庭开庭审理的一桩离婚案却使小镇炸开了锅，原来是80岁的殷老汉起诉与79岁的王老太离婚。对此大家困惑不已，更感到“伤风败俗”！不熟悉的人也想亲眼目睹二人的模样，听一听个中缘由，于是出现了四百余人旁听庭审的前所未有的场面。

　　本案的被告王老太出生于安丰镇一个殷实富足的家庭，作为家中的独生女备受宠爱。年轻时的王老太漂亮清秀，念过10年的私塾，写得一手好字，如今79岁高龄的她还自己写对联。1948年，王老太经人介绍与泰州的殷某(殷老汉)结婚。

　　新婚之后，殷某回泰州工作，每月寄点钱回来贴补家用。三个孩子相继出世，丈夫远在泰州，每年只回来几趟，抚育孩子全靠王某(王老太)一人。解放初期，百废待兴，镇上需要工作人手，有人介绍王某去做会计，当教师，或做药剂师，王某也曾动过心，但3个孩子嗷嗷待哺，无人能够托付，王某思前想后，还是选择了在家抚养孩子。那时物资供应紧张，买什么东西都要排队，王某生性要强，从不求人。乡邻经常看到瘦小的王某背上驮着、手中抱着孩子排队购物。生活费不够用，王某就变卖母亲留下的首饰。生活虽然清苦，但她毫无怨言，三个孩子的长大成人更给了她很大慰藉。

　　光阴荏苒，老大、老二毕业后参军分配到泰州，老三也调到泰州，只剩下王某一人留在东台。眼见自己亲手带大的三个孩子一个个都远走高飞，王某感到惆怅失落，但她从未有任何奢望和要求。

　　丈夫殷某秉性固执，脾气火爆。几个儿子到泰州后，都很怕他，关系搞得很僵，长期互不往来。王某对丈夫百依百顺，稍有不从即大光其火。每年回家都要好菜招待，稍不如意他拔脚就走。王某生来温良恭顺，从不敢惹丈夫生气，倒也相安无事。就这样平淡过了几十年，谁曾想在1985年闹了一场纠纷，竟使二老15年不来往。

　　那天，老太晚上看电影回来后，人困体乏，便躺在床上打盹，对老头外出归来后讲的一句“你是属于我的”作了似是而非的回答。从此，老头不再搭理老太。15年来，老太几次写信认错，还托人向他表示歉意，但固执的老头始终未再理睬老太，也未寄一分钱回来。由此，二老分居15年，直到今年老太收到老头的离婚诉状。

　　庭审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6月13日，安丰法庭开庭审理此案。法庭上，老头认为与老太早无共同语言，且老太“散布恶语中伤，不断制造矛盾，用谎言搬弄是非……现已分居15年之久，自己生活一向自理，精神受到莫大创伤，老有所伴无望，老有所孤独存，夫妻感情破裂已成定局，实无和好可能”，要求法院“判令离婚，依法分割共同财产”。

　　老太辩称，我生性淡泊，不大出门，平时与人很少交谈，我怎么会去挑拨是非呢？老头与3个儿子关系不好，怎能怨我呢？在审判长问原告是否同意调解和好时，老头斩钉截铁“坚持离婚”，老太则以她一贯的谦恭回答“只要不离婚，什么要求都答应。”

　　因老太家境困难，申请了法律援助。律师虞银春，这位执业十余年的资深律师，对老头的诉求一一作了反驳，认为“造成家庭不和的重要原因在于原告，法院应驳回原告的诉讼请求。”

　　乡邻慷慨陈词各抒己见

　　据审判长鲍贵章介绍，整个庭审期间，偌大的法庭挤满了旁听的群众，过道、走廊、窗外，甚至审判台两侧都站满了闻讯而来的群众。

　　庭审中，殷老头“慷慨陈述”王老太的不是时，旁听群众付之以“嘘”声和不以为然的神情；当王老太娓娓而谈自己五十余年含辛茹苦抚育孩子时，大家都由衷地报以慨叹声和极大的同情，有好几位证人积极主动要求出庭作证。庭审结束后，几个心直口快的人跑到老头跟前指责他。有的直接找到审判长，明确表态“这样的案件，如果法庭判离婚我们坚决不答应。”

　　笔者赴王老太家采访三次，都是由几十位闻讯而来的群众簇拥而进的。狭小的屋子挤满了人，有的与老太并不熟悉，但他们的反应是一致的，纷纷表示强烈义愤和谴责。一位朱大姐讲：“老太吃了几十年苦，从来不去找老头的麻烦，平日节俭度日，尽心抚养儿子，这些我们都知道。老头15年不寄一分钱来，现在到头来要离婚，如果判离的话，真是天理难容。”一位知根知底的方老太说：“老头结婚的时候连被子、床都没有，老太卖掉祖传首饰养家糊口，现在他要抛弃老太，是当代陈世美，道德败坏，不仅老太受不了，我们也难以接受。”而王老太则有一种“被休”的愤懑之感，同时也有许多困惑和无奈：“他15年不回来，拉倒。我又不向他要一分钱，又不找他麻烦，我知道他脾气大，尽量不让他发火。有人讲他外面可能有‘头绪’(指第三者)，我又不管，他即使有100个，我也不问。现在七八十岁的人要离婚，不被人笑掉大牙？我情愿去做尼姑！”老太心中“三从四德”、“从一而终”的观念清晰可见。“我现在身体很好，还能去工作，但没有人要老太婆了。”老太自嘲地摇摇头。

　　司法法理情理取舍两难

　　清官难断家务事。为王老太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师虞银春说：“这起离婚案件本身并不复杂，事实也比较清楚，争议焦点也很明确，也许我们并不难按现行法律对这起案件作出判决，但我们能否用当代人的婚姻价值观、是非得失观去衡量这场基于40年代中国传统道德形成的婚姻，作出客观、公正的判决，这于情于法恐怕都是个难题。”

　　案件承办法官鲍贵章介绍，诉讼离婚是当事人的基本诉权，人民法院应当予以保护。但离婚案件在乡镇、农村审理起来十分“艰难”，老百姓不理解、不支持的现象比较普遍。有时连必要的认证和质证都无法顺利展开，有时甚至在庭审中或裁决后将人抢走。这起案件稍有不慎即能酿成“变故”，所以没有当庭宣判。这位从事法律工作数十年的老法官喟叹，审理农村离婚案件一味追求社会效果同法治观念是有矛盾、冲突的。为钝化矛盾，一般只要对方不同意离婚，第一次诉讼总是判不离，而且好多案件不“敢”双方都在场时宣判，有时依法判案不仅不能得到百姓的理解，反而适得其反。比如在每个判决离婚的案件中，法官总会受到社会上某些人的指责，认为是司法腐败的结果。年近六旬的老鲍谈到这儿时感慨地讲：“作为一个老法律工作者，我对办理离婚案件感到非常棘手。”

　　可能有人要埋怨乡镇老百姓法制意识太差，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据笔者了解，仅就法律知识的多寡而言，当地人的法律意识并不差，笔者访谈中碰到的许多人都了解婚姻法中关于离婚的有关规定。但是大家对很多法律规定并不认同，相反对传统的道德标准和是非观念却推崇备至。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思维定式影响着法官的判断力，同样也左右着人们的行为。我们不能苛求中国老百姓的法制意识能跟上立法水平和法制要求，但在责怪老百姓法制意识差的同时，我们是否应该考虑法律本身的问题？

　　法律行为标准道德规范

　　这起离婚案件，不仅在当地引起轰动，而且由于新闻媒体的介入，在全国范围内也有一定反响，中央电视台《今日说法》栏目编辑6月23日专门打电话到东台法院和安丰法庭，探究案情的发展。本案并不复杂，案件的判决结果也并不重要，但大家关心的是通过本案赋予人们更多的法律思考。

　　婚姻自由是公民的基本权利，包括结婚自由和离婚自由两个层面，二者的统一才是对婚姻自由的完整诠释。结婚是为了建立幸福美满的家庭，离婚在于解除已经死亡了的婚姻所带给双方的痛苦，离婚自由是结婚自由的必要补充和保证。国家保护公民自由行使法律赋予的基本权利。本案中殷某在分居15年后，拿起法律武器通过诉讼来解决难以维系的婚姻，应该说是很有勇气的，我们姑且不论其目的和动机如何，但不能依老百姓所言“八十岁的老头要离婚，简直是天下奇闻”而对年长者的离婚诉讼嗤之以鼻。法律对离婚主体年龄未加任何限制，法无禁止，又何须大惊小怪？

　　对于离婚的条件，婚姻法规定“人民法院审理离婚案件，应当进行调解；如感情确已破裂，调解无效，应准予离婚”，以“感情确已破裂”为定案的依据。最高人民法院对“感情确已破裂”作了详细诠释，其中“因感情不和分居已满3年，确无和好可能的”可依法判决离婚。如果依法办事，在现行法律规定下，本案应当判决离婚，法律不会因公众难以接受而有失公正，毕竟司法公正是人民法院的生命线。但判决以后的社会效果和

　　公众舆论可以想见，老百姓可能不会想到法律的问题，因为农村老百姓更认同习俗而不一定认同法律，他们认为这会给一些心存不轨之人大开方便之门，给他们以可乘之机。所以也就不能完全怪罪村民的不理解和义愤填膺。司法不能完全脱离中国实情和公众承受力，有村民这样质询笔者：“如果男人在外寻欢作乐，‘包二奶’或第三者插足，分居几年回来要求离婚，法院都要判离？那还有什么公道可言？”受几千年传统文化和伦理道德熏陶的中国百姓，以自己的道德观和价值观来评判法律的好恶和司法的公正。当法律与传统道德发生冲突、法理与情理不能兼顾时，我们发现困惑的不仅是当事者和执法者。在加快“依法治国”进程的今天，在推行法治的同时要尽量在法律与伦理道德、社会习俗之间找到最佳结合点。

　　婚姻法修改出台在即，任何一部法律以及司法机关依照此法律处理案件的司法实践，都可以使法律所调整的对象形成法律价值取舍，并以此来调整自己的行为。我们期待通过本案，对未来婚姻法的修改有所启迪、有所作为。

　　法律与道德的碰撞

　　我国婚姻法规定，实行婚姻自由的婚姻制度。婚姻自由包括结婚自由和离婚自由。男女一方要求离婚的，可直接向人民法院提出离婚诉讼。人民法院审理离婚案件，应当进行调解；如感情确已破裂，调解无效，应准予离婚。可见，文中殷老汉的行为是合法的。可是，为什么这样一件离婚诉讼会在小镇上引起轩然大波呢？只是简单地因为老汉已到耋耄之年了吗？

　　自古以来，中国就是一个以封建道德统治为正统的国家，所谓“德礼为政教之本，刑罚为政教之用”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在古人看来，道德与法律实属两途，法律只是强制性地矫正不道德的方式，是所谓“以恶制恶”，法律自身并不能从正面、而只能从反面表明道德的立场。

　　其实，道德有明显的多层次特征，既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全人类道德，如尊老爱幼；又有具有鲜明时代烙印的道德，如男尊女卑、三从四德、从一而终。文中王老太思想中的封建道德观念无疑是根深蒂固的，而受几千年传统文化和伦理道德熏陶的小镇百姓，也往往是以自己的道德观和价值观来对事件本身加以评判，所以大家纷纷指责殷老汉，骂他是“当代陈世美”，虽然殷老汉从法律上来讲是没错的。

　　在加快依法治国进程的今天，如果在推行法治的同时能在法律与伦理道德、社会习俗之间找到最佳结合点固然很好，但是我们要注意，道德与法律所规范的范畴是不同的，一个完全用道德来规范的社会未必是进步的、文明的社会，而一个进步的、文明的社会必然是法治的社会。对于道德，我们应该采取的态度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对于崇高的道德，应该在法律上加以肯定，在全社会形成正确的价值取向；而对于落后的、束缚人类社会进步的道德，则必须在法律上强制性地加以禁止。(唐文生 晓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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