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6月，因为买了1台射线剂量严重超标的X光机，上任不到1年的雅安市人民医院院长张申遇到了一个大麻烦：该院的一名医生指称，由于未采取任何防护措施，他得了一种严重的病症。

　　当时，这位名叫任登本的医生躺在病床上已经大半年了——半年多以前，他被确诊为患了专家称“有时比血癌还难治”的病——再生障碍性贫血病。任登本认为，他的病完全是因为受到那台X光机的超剂量辐射造成的：一、这台X光机射线剂量严重超标，而射线损伤是引起再生障碍性贫血病的最主要原因；二、该机没有说明书，医院也没有对使用该机的医生进行过培训，因此，使用时必须反复开关机调试，客观上造成了自己被X光线过量照射；三、医院在将X光机交付骨科医生使用时，没有发放保护设施，导致他工作时直接处于射线照射之中。

　　该院院长张申显然不同意任登本的说法。他说：任登本早就有过白细胞减少的症状。“我认为，任登本的再生障碍性贫血病早就有了基础，何况其他操作人员为什么没有得这个病呢？”双方各持己见，相持不下。

　　1999年2月，雅安地区防疫站对这台X光机进行检测后认定，该机射线剂量严重超标。经调查，这台标注为“日立”(英文)牌的X光机是日本生产的二手货。张申代表雅安市人民医院从成都市日中物产株式会社下属的日中物产医疗设备有限公司购进这台设备时，该X光机并不具备产品质量合格证、生产许可证、商检合格标志等手续。1999年6月4日下午记者在该院看到，这台花18万元(合同价)买来的二手货有些地方的油漆已经脱落，很多地方可以看出是重新漆过的，没有中文说明，连升降、开关的标志都是医院工作人员后来用笔写在胶布上贴上去的。张申说：“我不管它有没有这证那证，我只关心它能不能透视”。他说，机器是按正规渠道从海关进口来的，当记者问他有无商检手续时，他抬高了语气说：“这该他们公司(按：指日中物产医疗设备有限公司)办的，过不过得了海关是他们的事”。经记者调查，日中物产医疗设备有限公司已于1998年下半年注销，据前公司人员、销售这台X光机的经办人员伍成霖介绍，此机系从广州一家公司弄来的，“当时对方并未提供合格证、商检证明等等”。

　　雅安地区卫生局一位负责人及雅安质量技术监督局有关工作人员指出，在购买、使用的过程中，以张申为主的医院决策层有违规之处：按照相关法律法规及文件规定，X光机属强制检定的计量器具，也是卫生部严格控制的带放射性的医疗设备，应按照一系列严格的程序来购买、使用。经调查，张申等并未按规定在购买、使用前向当地主管部门申请许可，买回来后没有建档备案、向公安部门登记，更未向当地计量检定机构申请周期检定。雅安市卫生局业务科科长张文祥向记者证实：他及该局领导都没见过雅安市人民医院打报告上来，“连合同都没见到过”。他说，直到机器买回来后，医院要付款了，才到局里告知此事，“当时我们李志强局长就不同意，原因是一没申请，二没上报”。

　　据了解，这台X光机于1998年9月5日投入使用，到1998年9月26日任登本发病住院时止，一共只有21天。这台机器在任登本提出指控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仍在继续使用，部分医生已对其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

　　乱购遭到严厉指责

　　1999年春节后，任登本开始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他甚至还托人在“3·15”期间到现场进行投诉。任登本的指控引起了雅安市以及省各级卫生主管部门和新闻媒体的强烈关注，对张申等不按有关规定购买“三无”X光机并交付医院医生使用的行为，各级卫生部门表示强烈谴责。

　　雅安地区卫生局防保科科长杨绍开说：“雅安市人民医院院领导这样做，我认为至少是极不负责任的：一是对医院职工的健康不负责任，二是对病人的健康不负责任，三是对国家财产不负责任”。据了解，X光机的一般行情是，500毫安以下的国产机一般都在10万元以下，300毫安的一般在4万元以内，400毫安的约8万元，国产X光机的性能完全能达到质量标准。另外，国家有明文规定，包括X光机在内的任何医疗设备都不准购进二手货；500毫安以下的X光机不准进口(雅安市人民医院的这台X光机是500毫安以下)。杨绍开说，同类产品国产的只要几万元，该院却宁可舍近求远、舍廉求贵，舍新求旧，“为什么不申报、不检测？我们有许多问号”。他说：“1998年10月初我们要求他们将机器送检，他们说机器是进口产品，没什么问题，并且一直说机器还没开始使用”。

　　雅安地区卫生局一位姓顾的局长表示一定要严肃处理此事。

　　四川省卫生厅计财处一位负责人说，国家明文规定医疗设备不许买二手货，雅安市人民医院这样做，不知将国家法律法规置于何处？

　　1999年7月4日，省卫生厅卫生监督处对此事作出决定：一、立即组织工作人员对此事进行调查；二、对病人(任登本)要积极组织专家进行医疗鉴定。

　　在省卫生厅作出决定的同时，雅安市政府也作出了迅疾的反应，责令雅安市人民医院立即停止使用那台X光机，责成雅安市卫生局组织对该X光机进行全面的质量检测，并将购买使用该机的有关情况及过程迅速查明。1999年7月29日，该局将调查结果以文件形式向雅安市委、市政府上报。调查结果再次证实了雅安市人民医院在购买、使用X光机过程中的种种违法违规行为。雅安市人民医院前支部书记牟希瑾以及原业务副院长文道康在调查报告中说，购买X光机一事张申从未正式开会研究过，“温院长走后，买不买、买什么都由张申说了算。”调查报告还指出，群众反映张申是因为要将自己的女儿安排到这个公司上班，所以才决定买这台机器的。后来张申在记者的追问下承认，在该机买回后，其女儿确曾被安排到日中物产医疗设备有限公司工作过。调查进一步证实，在购买这台X光机之前，雅安市人民医院现任领导班子及有关业务、计财等科室均不知道此事。

　　今年1月13日，雅安市原市委副书记、现雅安地区政协工委副主席的熊宝善通过秘书向记者表示：将根据调查结果依法追究违法违规者的责任。

　　为何要购买歪设备

　　这台X光机明明是歪货，雅安市人民医院为何还要坚持购买呢？这种明显违背国家法律法规的举动不能不令人产生种种疑问。

　　张申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他之所以决定要购买这台X光机，一个最主要的理由是机器好使，“我亲自试过，它完全能够透视、出图像，操作起来挺不错”。张申说，促使他作出购买决定的另一个原因是这台机器是前任院长早已订好了的。

　　经调查，雅安市人民医院前任院长温世镕(同时兼该市卫生局局长，1998年2月调往四川省妇幼保健院任副院长)确曾与日中物产医疗设备有限公司分别于1995年7月27日、1997年4月3日签订了购买一台X光机的“备忘录”。去年6月10日，记者在成都找到了温世镕。她说，一个医院最核心的是技术水平和医疗服务，必须靠科技才能带动医院整体的发展，这是任何一个医院领导都应该考虑的；当初要买X光机就是因为有这个需求，它对提高医生诊病水平有很大的帮助。她回忆道：“当时日中物产医疗设备有限公司报价18万元。为什么我们没有跟它签订合同呢？因为它当时提供不出合法有效的手续、证件，我觉得有点悬”。她肯定地说，如果该公司提供不出这些，她绝对不会和对方签订合同。据了解，张申与日中物产医疗设备有限公司签订合同是在1998年6月3日，此时温世镕已离任4个月左右。

　　雅安市卫生局、地区卫生局、地区防疫站及省卫生厅有关人员一致认为：张申是雅安市人民医院院长、法人代表，是一个多年从事放射工作的专家，既是行政领导又是业务骨干，不可能不知道国家相关法律法规，也不可能不知道放射线超标会对人体造成怎样的伤害，要说是客观过失是不可能的。主观故意呢———又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张申说，“我跟他一无怨二无仇，我整他干嘛？！”

　　据了解，和其他医院一样，雅安市人民医院在很早以前就专门设立了一个放射科，以前的放射设备都由专门的操作人员操作，医院给他们配有防护设施，也有一套安全保护措施，但唯独对这台X光机的使用者没有采取这些措施。张申解释说：“因为他们(指骨科医生)都是业余从事放射工作，就没想到要给他们弄这么复杂”。

　　病因争议了犹未了

　　关于任登本医生的病因，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争议。在历时一年多的采访中，不少医学专家及医学界人士都对此感到棘手，不过他们认为，放射线肯定会对人体造成伤害，只不过伤害的程度要根据照射的时间长短以及个体差异来判断。任登本的病因究竟是不是由射线引起，应进行严密而科学的诊断。

　　1999年9月23日、24日，省放射病诊断组两位医务人员到雅安市人民医院对那台X光机进行了X线模拟监测。12月16日、今年1月6日，诊断组先后给任登本寄去了两份会诊意见书，结论是任登本得病与射线无关。但这个结论未能使任登本心服，他说，送材料是张申送的，监测时张申也不回避；会诊意见书在多项内容未填的情况下直接写明结论，况且意见书没有文书编号、没有存档骑缝印章；既然意见书说病因与射线无关，却又在意见栏上写了“今后不宜接触射线”的意见等等，“看来这两份意见书至少是不严谨、不科学的”。

　　全省“无形杀手”有多少

　　雅安市人民医院购进三无X光机一事，不仅引起了省卫生厅的重视，也引起了省质量技术监督局的重视。该局原副局长、现任党组书记秦长海说，包括X光机在内的一些医疗计量器具，关系到人民生命健康，“我们已将它列为执法监督的重点”。他认为，雅安市人民医院出现这种情况并非偶然，在全省范围内，还有很多医院不清楚进口医疗器具的有关规定，也不知道购进后必须经质量技术监督机构检测认定。

　　据了解，雅安地、市级医院中，几乎每个医院都进有进口的二手设备。质量技术监督局曾与省卫生厅于1998年下半年对四川全省范围内一些省级、地市级医院的包括X光机在内的带放射源的医疗计量器具进行过联合大检查，总的情况是：省级医院管理得比较规范，基本上都送检合格；而一些地市州几乎每家医院都存在程度不同的漏检情况。这些医院的计量器具普遍存在计量不准确、手续不完善、不依法送检等问题。

　　省质量技术监督局一位曾参与过此次检查的工作人员说，当时曾检查到一家医院，它的X光机买回使用很多年了，却一次都没送检过。他说，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法律法规意识不强；二是对送检程序不了解。另外，一些地方不具备检测标准也是一个原因。他说，据他所掌握的情况，全省80%以上的医院都或多或少的有类似于雅安市人民医院违规购进、使用医疗设备的情况。

　　省卫生厅认为，现在医院的自主权扩大，经费也自主，要买什么、买多少价格的医疗设备，医院可以自己说了算，卫生主管部门很难在宏观上实施把握。目前，该厅正在积极想办法对此进行规范和整顿。

　　秦长海说，今后质量技术监督部门应主动上门宣传，随时掌握各医院应该送检的医疗设备的数量、型号等，而且要根据科技、经济的发展在新的计量器具出现的时候适时地制定相应的检测标准。

　　据了解，卫生厅和质量技术监督局双方都有意在近期进行一次全省范围内的联合大检查。两家单位的一些负责人认为，质量技术监督局和卫生部门两个主管部门从不同的角度双管齐下，相信四川的医疗计量器具会得到很好的规范，人民的生命健康就会得到进一步的保障。

　　依法管住“杀手”

　　这件事让人的心情非常沉重。责任人法制观念或者责任心强一些，这件事都可能不会发生。事发后，雅安市卫生局曾组织全市卫生系统工作人员学习有关法律法规，虽然晚了一点，仍不失为亡羊补牢之举。

　　雅安市人民医院院长张申曾经说：“全省这种情况很普遍，为什么单单就抓住我不放？”此话有为自己开脱之嫌，但同时也表明，全省范围内类似问题的潜在危害不可小视。好在有关部门下了决心：对此将进行检查和整顿。

　　出现这种情况还有一个原因，即主管人员在利益驱动下，有可能决定让医院购进一些廉价或者并不廉价的歪设备。问题是，人们的生命和健康如何保证？医务工作者的神圣职责如何体现？法律的尊严如何维护？因此，在加强医务工作者的法律法规教育，防患于未然的同时，还要加强监督和检查，严肃处理违规违纪者，杜绝歪医疗设备的危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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